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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工「福爾摩斯」,1000萬人圍觀

作者:南風窗NFC
電工「福爾摩斯」,1000萬人圍觀

2019年,對于小小的電工王建省來說,是人生重要的一年,這一年像一座突然隆起的山脈,把他的人生劈成了兩半。

在這之前,他是規則的棄子。他出發的家鄉奚落他,“就算是在村裡,也是最窮的幾戶人家,……說我要打一輩子光棍。”居住的城市也并沒有善待他。曾經有兩度,他感覺到了最赤裸的,可能吃不上飯的生存恐懼。在哪裡,他都是接近透明的。

但是2019年之後,一切都慢慢改變了,他成了網絡上有 1000萬訂閱者的“紅人”。其中,僅在抖音就有粉絲769萬,一共獲贊6104.7萬。

電工「福爾摩斯」,1000萬人圍觀

王建省的抖音賬号首頁,這樣的熱度甚至超越了許多娛樂明星

1000萬人,一個特大型城市常住人口的數量。形形色色的人需要他,他成了“街道好人”,上了“頭條新聞”。四歲的小孩也成為他的粉絲,上門給他分享了自己最喜歡的糖果。

但其實他什麼都沒有改變。在我們看似隻能全面退縮或者全面進攻的人生選擇裡,有沒有第三選項?作為一個沒有退路的人,想要認真一點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王建省用幾十年的生命回答了這個問題。

創造一個漩渦

每時每刻電流都在我們身邊湧動。酷暑的夏天,廣州一天的城市電網就要傳輸幾億千瓦時的電量,整個過程仿佛不存在,因為沒有觸覺,沒有聲音,沒有味道,像水汽一樣,是生活裡的隐形背景。

隻要它不出問題,很少人會去關注,但是在青島城陽區,出現了例外。作為一個普通一線電工,王建省會把維修日常釋出在網絡上,從2019年底到今年,他在全網已經積累超過了1000萬的訂閱者。

大家異常着迷,一個釋出在抖音的視訊,播放量達到了1000多萬,有144萬的點贊,25萬的收藏,2萬多條評論,這個數字甚至超過了有些娛樂明星。“淩晨2點,2000多個人和我一起看他修電。”一位粉絲觀察到。還有女生在評論區留言,說自己一個連零地火線都搞不明白的文科生從晚上11點看到了淩晨3點。“完全看不懂,又完全出不去。”這是一種大家在評論區表達的常見情緒。

電工「福爾摩斯」,1000萬人圍觀

在拍攝視訊的王建省/圖源:孫川 攝

電的内容并不符合人們對于“流行”的想象,五金類,極其小衆,還有知識壁壘。可是這些沒有成為阻礙,不論從業或者無關,在哪個平台,什麼年齡和性别,在哪個國家居住,什麼受教育程度,形形色色的人都“癡迷地”圍觀着一個電工的維修日常。

這個分支裡,普通電工能夠有10萬粉絲已經算是知名,王建省做到了100倍,幾乎是一種奇迹,本應該枯燥的維修過程被他變成了能夠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漩渦。一開始,他也沒想過情況會發展到今天這樣的程度,“做出第一個維修視訊,第二個維修視訊,一直到現在呼呼地,停不住了,他們都等着看。”他說。

如果仔細去觀察,你會發現,有粉絲把他的視訊放在名為“電影”的收藏夾裡,還曾有一位網文作家用王建省維修遇到的現實故事寫了一篇小說。在他像種地一樣勤勤懇懇耕耘的近800個視訊裡,最直覺的感受是,“這也可以?”他的維修案例裡充斥着荒謬性,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在這裡發生,真實的生活遠比電影豐富。

洗手池的水是可以一邊流動一邊帶電的,偶然經過的一面牆壁是可以悄悄發熱的,還有家庭陰差陽錯地“志願”為樓下路燈、為鄰居空調供電了好多年。城市的螞蟻可能會藏在哪裡?一次王建省上門檢修,偶然卸下一處插座,黑壓壓的蟻群躲在後面“繁榮”地一邊被電一邊生存。

永遠都有新鮮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出現的原因,又往往在想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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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省抖音賬号上的維修視訊之一/圖源:抖音@城陽電工電路

一場雨下完,小狗走過馬路,突然倒下了,是因為路面帶電,并且走一步換一個電壓,小狗不能穿鞋,肉墊接地,在電壓高處遇害。一戶人家像是被“雷公”選中了一樣,整個房子的鋼結構都帶電,那是因為街邊電纜從變壓器入戶的路上,固定的鋼筋是扁的而不是圓的,在風吹日曬下割破線皮導緻了短路。甚至,你可以從他的維修視訊裡“偷窺”到,有一位裝修勞工打眼的時候力氣用大了一點,他不小心打歪了幾毫米,就打穿了電線皮。

作為一種不間斷的,無聲存在的物質,電像永遠不會超過存儲量的隐形攝像頭一樣,記錄了生活。雖然總是自稱“土電工”,但是王建省所打交道的電,本身就是一種不尋常的視角,他的視訊不知不覺間成為了普通人和電去進行接應的語言。在這個過程裡,人們看到一些都連目擊者都沒有的故事,發現生活更豐富的暗面,就像是“探案”。

有人是在實體老師布置的作業裡第一次看到他的視訊,有人是在某次電工入職的時候要學習他的案例,有人是在日常消遣的時候網站熱門裡搜到他的更新,還有人會在社會民生新聞頭條上關注到有這樣一個人……這4年裡,越來越多的人跟随王建省的鏡頭,一起“審判”電這件小事裡,層出不窮的事故,尋找藏在深處的“元兇”。

“電工福爾摩斯”,這也是他在自己起的抖音ID“城陽電工電路”之外,大家稱呼他最多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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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的王建省/圖源:孫川 攝

“一路修到發電廠”

3月,我在青島見到王建省本人,試圖弄明白全國這麼多的電工裡,為什麼是他成為了現象級的“電工福爾摩斯”。

他很内向,我們坐在一張桌子旁邊聊天,他全程幾乎都低着頭,桌子上有一個鐵盒,他喜歡盯着裡面長方體類似花生糖的糖果。在我結束采訪,準備起身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把它們像安裝電子元件一樣擺得整整齊齊。

他好像有一個自己的世界,裡面有他自己的規則。

比如他很多年裡都堅持一年四季穿同樣的灰色電工服,出工或者不出工都是如此。比如,維修電,他也有一些自己的習慣。視訊裡他經常說一句話,“指針一擺到頭”,意味着存在漏電情況,每個視訊都說,一個視訊裡要說很多次。因為不管故障的大小,他都堅持要對電路進行完整測試,修完還要再次驗證。有個程式員粉絲評價說,“城陽”找故障比他們找bug還要嚴謹。

他的規則裡,最重要,也是和别人最不一樣的一點是,什麼故障被他遇到,就要等着被“宣判死刑”,他一定要盤根究底地解決,除非解決不了。(現在他自己解決不了,還會放在網上,拉着全國的電工師傅們一起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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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王建省抖音賬号展示的一樣,他遇到故障一定要盤根究底地解決/圖源:孫川 攝

前幾天,他去工廠維修一個裝置故障,查到了更根本的問題可能出現在工廠中的房間,工廠那邊都明确表示差不多可以了,不用修了,他求着别人讓他修,天天給人家廠長打電話。“到現在那個故障還時有時無。”和我提起的時候,他還很在意這個。好像一直都是如此,還沒有成為“電工福爾摩斯”的時候,他曾經跟蹤了一個問題整整10天,不收錢也想給人修,最後也沒能修成。

這樣的性格融入他的維修視訊裡,自帶一種奇特的故事性,造就了很多經典的案例。

去年10月,王建省收到了一位熱水器維修師傅轉來的單子,對方有一個客戶家裡的熱水器一接通電源就跳閘,他去檢修了幾次都沒有解決。戶主說,人在屋裡“總感覺身上麻乎乎的”,他們覺得害怕,為了斷電,把家裡總閘都拉了。

這個故障等到了王建省。他拎着工具箱上了門,先确認問題,送上電,拿出電筆,對着廚房燒水壺外殼一測,帶200多伏的電壓(正常情況應該為零,人體安全電壓為36伏)。“這個有點狠。”他說。

然後又測了這次的主角熱水器,沒有發現問題,當王建省把熱水器插上電,果然,電路自行斷電,啟動了安全保護。熱水器的插頭金屬腳上有打火被燒黑的痕迹,熱水器插頭連着瓦斯管道,非常危險。

為了不漏掉最細微的故障,他先排除了是熱水器的插座問題的可能性。然後打開有不同房間總線路開關的配電箱,一組一組地測試零、地、火線。地線,作為連接配接電路和大地的一組電線,它是釋放電器感應電或者漏電電流到大地的安全保障,正常情況下應該為零。可是王建省發現這戶人家的地線很不正常,斷開廚房的電路,它帶30多伏的電壓,接上廚房的電路,它帶得更多,200多伏,幾乎是個漏電的“電擊之屋”。

電工「福爾摩斯」,1000萬人圍觀

王建省抖音賬号上的經典案例之一/圖源:抖音@城陽電工電路

30多伏的電壓可能是家裡電器的感應電,問題不大。可是廚房到底怎麼了?

“是不是因為沒拔掉所有的電器?”他這樣猜測。王建省開始到處在家裡拔插頭,可是連插在牆上沒有使用的充電器都拔了,結果還是一樣。不得已,他又把廚房的地線給拆了,“還是有插頭。”當找插頭行動進行到第三輪的時候,王建省開始往房子外面走——不尋常的戶型,房主似乎是把玄關裝修成了一個小電腦房,牆上有插座,接的是廚房的電,電腦沒有連接配接,上面隻插了一個空排插。應該不會是它導緻的,但王建省把空排插也拔了。

這時候,地線的指數歸零了,也就是說一個空的排插在漏電,這很詭異。王建省順着線把排插拉過來一看,上面有黑魆魆的一團,那是不應該出現在插孔裡的東西,一條已經被燒斷掉的鉑金項鍊。這家有一個小孩,可能是他玩耍的時候把項鍊纏了進去,導緻了廚房電路的短路,引起了嚴重漏電,把熱水壺表面幹到了200多伏。

正常情況修到這裡就結束了,“麻乎乎”的問題已經找到了根源,但是王建省覺得不行。拔掉空插排,不插熱水器,熱水壺表面依舊帶30多伏的感應電,插上熱水器,一切又回歸正常。這意味着房子的主地線可能接地不良,以至于感應電無法通過地線進入大地,插上熱水器之後,接地的瓦斯管道被迫充當了這個角色,還是危險的。

當他去電控室試圖找到這家地線的時候,更戲劇的事情發生了,這棟樓裡不僅僅是自己客戶這一家,而是好多家的地線都被掐掉了,所有被掐掉地線的家庭,可能都在依賴瓦斯管道充當地線。不是每一戶家裡都一個頑皮的小孩導緻電路短路,是以一切都看上去都很正常,沒有人覺得危險。

查到這裡,事情變得荒謬了,一開始被認為故障的熱水器是充當地線的功臣,是它啟動了電路的安全保護,是以項鍊短路導緻的過大電流才能被掐斷,避免了客戶家人的觸電。那個頑皮的小孩,是他制造了短路,但如果沒有他,整棟樓将不自知地靠瓦斯管道放電,直到漏氣和電火花相遇,産生起火或者爆炸,讓人脊背發涼。在這個過程裡,無辜的熱水器維修師傅還吃到了一筆戶主的投訴。

這一次經典的“破案”發出的當天就成了各個平台的熱門,抖音上有接近百萬的點贊。還因為安全隐患過于嚴重,引起了相關部門的注意,他們很快開始進行調查,使得這次“破案”真正變成了一個案件的開頭(私自剪斷地線是違法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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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省每一次維修都像一次破案/圖源:孫川 攝

對王建省來說,它很普通,是常态。每次出工,他都不知道會面對什麼,自己有時候都是懵的,但是愛“盤根究底”的性格,總能讓他得到生活複雜的橫切面。是以你能看到,他在大熱天裡,沿着幾公裡的土路尋找一處地下電纜裡的破皮。他能從一條線、一盞燈、一個裝置,修到鄰居家,修到幾公裡外的工廠,修到變壓器,甚至修到發電廠。而發電廠是他作為普通電工能夠負責到的終點。

在早些年,青島的電工水準還良莠不齊,他已經做了很多年了。“有時候感覺如果我遇到的問題,我不從根本上解決,可能就會有安全隐患……别人去修好,差不多就這樣,可能走了以後又犯了,我要讓客戶看到就是這個問題,要不然我睡不着覺。”他說,“(可能是因為)膽小。”

在他的世界裡,他把電,當成一種生命問題。

“疑難雜症”的歸宿

如果恰巧是一個電氣類的興趣愛好者,觀看過其他電工師傅的維修過程,你會發現王建省的視訊是最有趣的。雖然電平等地記錄了每一個人,每一個瞬間的資訊,但隻有在王建省這裡,“疑難雜症”才仿佛是約好了一樣,紮堆出現。

他日常面對的,總是最奇怪,最複雜的那一類問題。就算是别人看起來簡單的問題,他也不會因為線燒了就換一根線,空開壞了就換一個空開,他要找到根源。對于内容創作者來說,這是一種運氣,但它并不僅僅是素材,更是他真實的生活。

在成為“電工福爾摩斯”之前,王建省的日子并不好過,比很多普通電工的生活要艱難。

隻要稍加了解,就會發現電工行業裡,有很多不成文的潛規則。有些故障問題很小,比如給水壺加水的時候不小心漏了一點到加熱圈,導緻空開跳閘,電工隻需要上門問一下剛做了什麼,把水壺斷電,合上電閘就能夠解決問題。可是這樣收費太低,有的電工就會利用客戶不懂電的資訊差,說空開壞了,要換一個,一次就能多掙不少。這種資訊差有很多被利用的方式,比如故障一次性不修完,這樣就還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上門掙錢的方式。

雖然這些也是大家不得已的生存方式,但王建省一點都不願意這麼做,是以他幹一單隻能掙一單的錢。2015年,他正式從廠裡出來單幹,一開始幾乎沒有什麼人找他。早些年接私活兒掙的第一筆錢是給人修一個裂開的馬桶蓋,打了膠,20元,他現在都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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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省/圖源:孫川 攝

正常情況,這樣的上門維修價格絕對不會這麼低,一方面是因為他剛出來搞不清楚行情,另一方面是關于收費和定價,他也有自己的堅持。“有些故障太容易了對我們來說,有的人收1000元到2000元,我覺得值得這個錢嗎?不值,收這麼多我覺得問心有愧。”他按照這個标準去定價。可荒謬的是,有一次他要價50元上門去給人修電,對方看他價格太低了覺得他水準不行,打發他走了。剛走出去不遠,王建省就收到消息,同行給他發來個活兒,價格被叫到了幾百,同一個地方。

這些單子不是白給他的,别人介紹的單子,要給提成,但他做事太“軸”,要價低導緻回報率太低,他給人提50%也比不上對方把單子給别人去做提30%的錢。“是以以前幹一個活兒心裡可難受了,比如說有人給我一個活兒,‘王師傅,上門100’,好,我就去了,給他提成30。他就很不高興,他說,‘大哥這個活兒你要是稍微使招,你都能掙個三五百的。’搞得很不愉快。”

慢慢地,就很少有人願意把普通的單子給他了,他還能接到的單子逐漸變成已經叫了幾個,十幾個電工都沒有修好的疑難雜症。别人可以轉手,可以放棄,因為他們有更“便捷”的生存政策,适當的妥協讓人合群。但是對于王建省來說,他沒有任何别的辦法,解決不了也要解決。

他沒有退路。在成為個體戶之前,他曾經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大廠工作,負責維護工廠中的房間的電路,每個月工資在3000元至5000元之間,還有标準的五險一金,勞動保險。那份工作有多炙手可熱?一個電工,30進4的淘汰率。從2003年進入電工這一行開始,到獲得這份工作之前,他已經在各個工地和工廠之間飄零了很久,他渴望能夠喘息。“那時候我感覺就像是,想抓着個稻草一樣地爬上去,兩腳泥爬上去,想爬上去。”

卻是一條壓垮他的救命稻草。在工地一邊工作一邊學電的時候,什麼都是暫時的。在那幾年裡,他可以說屬于這個城市,也可以說他在這個城市流動。可是一旦屬于某個地方,他就得去融入它,王建省感覺到了一種不想再回頭去經曆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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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省的一些維修工具/圖源:孫川 攝

城市,有太多他從菏澤農村出來,怎麼也搞不懂的規則。他不喝酒也不抽煙,不會讨上司喜歡,事情做得最多,加班最多,可是工資卻比經常陪上司喝酒,不怎麼幹活兒的人還低。有一次有個人告訴他,“他們在欺負你”,王建省這才仔細去想,确實每到周末那種需要休息的時候,有的同僚總是會“貼心”地想起他來,讓他去多掙錢。

從一個學費5元都要找人借的家庭出來,他比别人都更需要那份工作,可是越珍惜越變形。他也試圖去學習,去學習那些他在城市裡見到的規則,融入進去,第一個上班,到了之後,先把師傅的水杯水壺打滿,把茶葉都下好。但這樣也不夠安全,當時廠裡還有幫派,隻要他一點做得不好,可能就會被開除。不能出一點錯誤,應該要做好的事情卻很多,那段日子,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有的時候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這樣,越是有軟肋,就越是容易成為耗材。這樣的人,有着和電一樣隐形的,擴散的氣場,人人都感覺得到。“我感覺自己很懦弱那一種,強大不起來,沒有一個什麼支撐讓我強大起來……雖然我外表很柔弱但其實我内心就像是不屈服的那種,成天都把自己恨得嗷嗷叫地罵自己。”他說。

既然下定決心出來,他不可能再往回走。他硬着頭皮,成為了青島關于電的疑難雜症的終點站。而這些疑難雜症,也成為了今天,命運送給他這個“電工福爾摩斯”的源源不斷的新素材,一份有些沉重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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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省的抖音賬号獲得了“五百萬粉絲成就紀念”/圖源: 孫川 攝

他的視訊裡,有這樣一個案例,一條偏僻的沒有什麼車和行人的公路上,兩排上百盞藍白相間的路燈往遠處的山蜿蜒而去,那次他要去修複這兩排路燈的電路,因為一啟動就跳總閘。王建省用儀器排查了問題,覺得是這兩排路燈線路裡存在短路的情況,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在哪裡。

他就那麼一盞一盞地,拆開每一盞路燈靠近地面的排線腔,一根一根地,把裡面的電線拉出來檢視。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鏡頭裡的路面,從和地平線平齊變成已經有些高于地平線,能夠看到遠處的山了。他累得坐下來,能看到他棕色的絕緣鞋。最後,他從角落裡,找出了這幾百米線路上幾毫米的火線的破皮。

生存,一切都是為了生存

“沒有想過當好一個電工,都這麼難。”一位看了“電工福爾摩斯”三年的粉絲對我說,他最喜歡的,就是王建省修路燈的那個視訊。不僅僅是“探案”的結果會帶來趣味性,王建省每一次艱難的“探案”過程,都能讓每一個沒有退路,又希望在這個世界上認真一點地活着的人,在其中得到或多或少的共情。

“我很害怕被淘汰。”連續兩天,王建省都向我提到了這點。一起被提及的是,“不要崇拜我,我隻是一個土電工,沒有什麼好值得崇拜的”。怎麼不算是成功了呢?做到現象級别的頭部内容創作者,可是王建省的故事從來和“漂亮”無關。他甚至在最後笑着說了一句:“這幾十年,(回頭一看)沒有啥勵志的,就是一個人,絞盡腦汁地生存。”

他一直都在和生活拔河。作為家裡的長子,王建省出生在菏澤一個農村家庭,窮到在他們村子都有名,大家說他們家三個兒子,之後都要窮得打光棍。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考上中專沒有敢和父親說,他說了,父母就要挨家挨戶地去敲村裡人的門借學費。讀書一個月家裡給他5元的生活費,他給送回去3元。

本以為讀完書,能夠變得輕松一點。但實際上學校給介紹的工作,就是每天把冰箱外殼發到外邊的小廠去組裝,組裝完成以後給冰箱蓋貼上一些條子,然後再拉回去,幹這樣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手工活兒。“有活兒就幹,一個月400元,後來幹着廠倒閉了。”

那段時間他聽說給國外畫油畫能掙錢,他一個學機電的“工科生”去學了三個月油畫。一到傍晚不知道要去哪兒睡覺,快要流落街頭的時候,一個老人家,騎自行車看到他,問了他一句:“你要不要幹服務員?”他才又有了穩定可以待的地方。

後來,他又去了友善面廠子做裝箱的活兒,每天上夜班,做12個小時,第二天睡一覺起來,繼續循環。王建省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完全無法靠這種對體力要求很高的工作,長久地活下去。2003年,他決定要去學電。“我們累得像狗一樣,他們(電工)在那裡很輕松地跟我們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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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省和小鐵粉見面/圖源:抖音@城陽電工電路

沒有條件,自己創造條件。晚上上夜班養活自己,剩下的時間他去二手市場淘書,便宜的買下來,貴的就記下書名,攢着到書城一起看。第二年,他靠自學拿到了電工證,剩下快一個月的工資都沒拿,勞動保險也不管了,直接去了工地當學徒學電。

在工地,他才真正脫離書本,認識了空開,認識了電閘,學會了接線和穿線,甚至學會了燒電焊,修水管,覺得什麼有用就全部學下來。他通過跳槽,去解決自己同時既要吃飯又要學習的沖突,想學什麼方面的知識就去什麼廠子,學得差不多了再換地方。

這樣熬了好多年,才去到了那個被他認為是“救命稻草”的大廠。走到這一步,他發現在城市有尊嚴地生存,隻靠“吃苦”是那麼不夠。

有天他偶然聽到别人在外面接私活能掙錢,他馬上開始行動,晚上7點到早上7點他在機關上班,白天他就去貼小廣告,希望有人能夠找到他去開工。貼着貼着,有一天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說是有活兒,但過去之後發現是物業的保安,他被要求把自己貼的紙條一張張地撕下來。線下走不通,他又開始線上上各個論壇和網站發文章,買不起推廣就自己不停地發,“發到隻要在百度搜尋城陽電工,我的資訊能霸屏”。這是最笨的辦法,可是對當時的他來說,隻能如此。

後來果然真的有單子找上來,他把自己掰開,一半用來養活自己,一半去克服生存。“我上夜班前在外面幹活,下夜班之後又出去幹活,白天幹一天,晚上再接着上班,24小時連續倒。累得那一段時間就出現了什麼情況,我坐着,身體慢慢就塌下去了。”精神和身體的雙重壓力,幾乎要把他拖垮。有一天他上班的時候,接到了一個私活兒的電話,慢慢地,他覺得該辭職了。

辭職之後,單子太少,他又好像回到了當初“流落街頭”的境地,可是這次他已經結婚,還有了小孩,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拯救他。2015年,為了活下去,他自己焊了一輛小車,用來賣鱿魚。“我給自己說,就像母雞一天下一個蛋,我一天的目标是200元,這樣媳婦看到每天有收入她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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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省店裡的一些工具/圖源:孫川 攝

在最困難的2015年,他在朋友圈分享過幾張有意思的照片,他把一顆洋芋盛在加了一點水的塑膠碗裡,放在靠窗的桌面上,它就能自己發芽,長出的枝葉順着陽光的方向,爬上了窗台。他給這張圖檔配的文字是,“洋芋的生命力”。

而他自己,也好像擁有“洋芋”一樣的生命力,一邊求着别人給自己活兒,一邊賣鱿魚度過了11個月,慢慢穩定在了可以靠維修大家介紹的“疑難雜症”活下去的程度。剛好碰到2019年底疫情,他看周圍人都玩抖音,他也下載下傳了一個,媳婦和他打賭,看他能不能做起來,他才開始成為了今天的“電工福爾摩斯”。

“在那種挫折裡,不是倒下,就是挺過來,還好我挺過來了。”他說。

我們好像更習慣于那些明亮的勝利者的故事,在那種故事裡,主人公似乎永遠都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麼,過程也總是完美體面,好像隻有那樣,人才更适合露出水面。但其實,王建省的經曆和以上都無關,他隻是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活下去。生存本身就有一種安靜的力量,人不一定要戰勝什麼才算是勝利的,有的時候盡自己的力量認真活着,就算是已經疲倦,隻要沒有被打敗,就有可能“不小心”走出一條新的路。

沒有人向他承諾“盤根究底”“堅持自己的原則”就一定會有天能夠成為“電工福爾摩斯”,但他這樣做了,走到了這裡。就像一開始釋出視訊的他,也不會想到自己的維修視訊,真的能在遙遠的地方,幫助到某個遇到困難的年輕人,年輕人學會了一個案例,拿到了那筆修電路的錢。或者,讓某個遙遠的陌生人,因為看到了相似的案例,而知道了家裡燈一到晚上就亮,是因為電路故障,而不是别的什麼,進而擺脫了恐懼。

電工「福爾摩斯」,1000萬人圍觀

工作中的王建省/圖源:孫川 攝

我跟随他一起去現場出了一次工,拜托他去維修的是一位粉絲,在現場,有人把他給認出來了,問他:“你還記得我嗎?”王建省想了一會兒,是他在幾年前修過的一個廠家遇見的人,隻不過是當時的同一家工廠更換了廠址。

那天在他維修的時候,工廠還有一組人在搬運一台新的裝置進入廠房,那組運輸裝置的勞工裡面有一個人在工作的間隙,跑過來和他拍了一張照片。很内向的他,在确定完故障之後,悄悄躲進車裡坐了一會兒。

他的一些堅持,熬過了漫長的十年,開始有了産生回聲的迹象。大家提到城陽電工,有單子會回來找他。而他也終于逐漸被人看到、被人尊重,做成了一點自己覺得還不錯的事情,以前自己感覺的懦弱,有了“電工福爾摩斯”這樣一個被所有人認可的基石,而開始有了切實的支撐。

“我現在才感覺慢慢暖過來了似的,就像一隻冰涼的手慢慢有熱乎勁兒了。”現在他對生存還是抱有危機感,對新的身份還在适應,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經脫離了寒冬。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第8期

作者 | 林燕

圖 | 孫川

編輯 | 趙佳佳

新媒體編輯 | 吳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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