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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田山頭火:許多果子落了下來 | 最深之水

作者:南方周末
種田山頭火:許多果子落了下來 | 最深之水

禅僧、俳人種田山頭火位于日本松山市的故居“一草庵”。作者供圖

2023年9月中下旬,我和譚衛東博士在四國走遍路。遍路,沿着空海大師年輕時在四國的修行路線,行迹貫穿四國四個縣,串聯88個寺廟靈場。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曆史,全程1400多公裡,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徒步修行路線之一。

我和譚博士的這一趟遍路沒走全程,是在四個縣裡選擇一部分路線跳着走的。在愛媛縣的這一部分行程裡,我們以松山市為基地。禅僧、俳人種田山頭火的“一草庵”就在松山市,我們當然去探訪了一番。這個生前困苦不堪的詩人,死後被各種解讀和演繹後,名聲大噪。一草庵雖不是四國遍路中的靈場,但其實相當貼合我們的遍路主題。種田山頭火本身就是遍路行者,曾兩次穿行遍路,還寫下了“人生即遍路”這條偈語,在遍路途中,時不時都會遇到這句偈語的句碑。

1939年12月,種田山頭火移居松山,在友人的幫助下,在禦幸山麓的禦幸寺境内結庵定居,取名“一草庵”。這座建築物原本是禦幸寺的倉庫。自1926年出家成為行腳僧人後,這是山頭火第三次結庵,第一次是在家鄉山口縣小郡町,結庵“其中庵”,後來在湯田溫泉結庵“風來居”。關于“一草庵”,山頭火在他的《一草庵日記》中寫道,“一草庵,面向東北方向,築屋高台,很安靜,房子周遭氣氛清澈,街市和山野的遠望也很好。……房子有兩個房間,六疊一室,四疊半一室,廚房和廁所都很好。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水泵站,水質不差,燒火用的柴可以從後面随便取用。……東鄰是建立的護國神社,西鄰是古刹龍泰寺,距離松山銀座、道後溫泉、橡子庵都不遠。朋友都很親切,和尚人特别好。……”現在的禦幸寺就在一草庵的隔壁,我們也進去逛了逛,一個很小但十分潔淨的寺廟。四下無人,沒有看到和尚。

這所種田山頭火喜歡的安居之所,他沒有享受多久,10個月之後,1940年10月,種田山頭火去世,終焉于此,享年59歲。現在的一草庵是一棟改造後的木造平屋建築,在2009年4月開放。

一草庵的位置在松山市不算偏僻,但現在的周遭也還是十厘清淨。沒有大門,進門處隻淺淺地立了一截木格栅欄,栅欄開口處,一邊斜靠着一塊木闆,上書幾個手寫體黑字,“山頭火一草庵”,另一邊立有一塊鐵牌,印刷體寫着“種田山頭火終焉之地 一草庵”。院内草叢裡立有幾塊石頭句碑,刻着種田山頭火的俳句,另外還有一塊句碑,出自《一草庵日記》的這段文字:“我的庵蹲在禦幸山腳下,被寺廟包圍着。 人老了容易厭倦,一草的簡樸就足夠了。反正我的路隻有穿過我的愚蠢。冷靜地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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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禦幸山麓的禦幸寺。作者供圖

我讀過《一草庵日記》。這是種田山頭火在松山定居之後對其日常生活的記錄,其中包含了很多俳句創作的思考。在這本日記裡,種田山頭火依舊苦悶不堪,字裡行間都流露出自我厭棄的情緒,尤其是對自己的嗜酒行為深惡痛絕。他寫道,“我的覺悟——喝酒節制,嚴禁借錢,一天二食。”并且說,“轉身一路”就在此處。轉身一路這句話,可以了解為絕處逢生。但事實上,種田山頭火還是在嗜酒多食這種習慣裡難以自拔,又因為窮困,隻能四處借錢。整部《一草庵日記》,情緒上下颠簸起伏不定,他一會兒希望能夠自律生活,獲得安詳,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活太久了,覺得羞愧,然後再給自己打氣,寫下一連串必須活下去的自我激勵。

在《一草庵日記》的8月12日這一則裡,山頭火說,“借用良寬和尚的口吻,夏天很熱啊。”看來他也是經常讀良寬的。

也是在這次的旅行中,9月上旬,我們探訪了新潟縣出雲崎町的良寬故迹。同為僧人和俳人,良寬和種田山頭火是可以一起說道一下的。

兩人的出身背景差不多,都是家境殷實的地主家的長子,如果按照命運的安排,他們都要繼承家業,但兩人都從規定的人生軌道上滑了出去,究其原因和結果那是不一樣的。

良寬是一個天人,他自小親近佛教,與禅宗有着天然的連接配接。良寬18歲時出家,在旁人看來十分訝異,在他自己和他的命定來說,則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從良寬的一生來看,他的安貧樂道身心脫落,都是自然使然,因而他也是快樂的。

種田山頭火較之良寬,就是一個苦苦掙紮意欲解脫的凡人。

1882年,種田山頭火出生在山口縣山口市(現在那裡立有種田山頭火穿僧衣持鬥笠的雕像,還有一家紀念館,叫做“山頭火家鄉館”),本名種田正一。幼時家境優越,悲劇從11歲開始,母親因父親的出軌而投井自殺,就在他的面前,如此慘烈的場景給了山頭火内心極大的創傷,終生未能愈合。1902年,種田山頭火入東京早稻田大學文學系,1904年因酗酒和嚴重的神經衰弱退學傳回老家。之後,父親越發不堪,把家業揮霍殆盡後還借了很多外債。作為家中長子,為了維持家業,山頭火開過釀酒坊、書店、鏡框店,但各種營生都失敗了,可能時運不濟,也可能能力不足。之後,父親躲債逃跑,再之後,父親和弟弟相繼自殺,山頭火與妻子離婚……山頭火在塵世生活中是拼了全力的,但也還是無法阻擋人生的全面坍塌。1924年,山頭火42歲,跳軌自殺未遂後,在熊本縣鹿本郡植木町的報恩寺望月庵出家,成了一個真言宗僧人,一缽一笠一杖,雲遊四方。他與禅宗的關系是被動的,雖偶得清新之境,但“心境空空,激浪撲來又回騰”,更多的時候,萬般苦痛還是壓在身心之上。

對于一般人來說,良寬是不容易了解的,他太飄逸了,是“天上大風”,但山頭火的作品更易于了解,是“隻餘剩米慢慢煮”,安駐不得,隻能逃跑,到最後發現,其實逃無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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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田山頭火肖像。作者供圖

我們到一草庵的那天不是開館日。一個俳人的紀念館還是太小衆了,看資料介紹,好像也隻有不定期的活動日才會開館。不過,開不開館也沒有什麼關系,展廳是兩間棚屋,沒有門的開敞空間,由一道隔闆分成兩個部分,外間是休息處,可以坐在那裡觀賞庭院,裡間以“山頭火松山行迹”為題作資料展示。外間牆上挂着種田山頭火最著名的那幅肖像照,戴鬥笠,着僧衣,面孔稍微斜側,面容平靜地看着鏡頭的右上方。他那厚如瓶底的眼鏡和下巴上的一縷白胡子,一看就是一個厚道但凄苦的人。這張照片是山頭火的标準照,是在小林寫真館由攝影師小林銀汀拍攝的。

過了展廳往院子裡面走幾步,就是一草庵,透過玻璃窗,室内也一目了然。展廳和草庵之間,是一棵枝條低垂的柿子樹,果實累累,隻可惜還沒紅熟。這棵柿子樹的枝形相當美妙,有一橫陳的粗枝,把兩邊的景象分割又連接配接,在兩邊拍照時都能夠獲得絕佳的構圖。就這棵柿子樹,讓這個院子相當風姿綽約了。不清楚這棵柿子樹是什麼時候栽種的。種田山頭火在一草庵期間,曾經結社“柿之會”。展廳外立着一個黑色的“山頭火俳句箱”,用于投稿之用。在展廳的一面,貼着不少俳句,是令和四年(2022年)第十七回俳句“草庵賞”的入選作品。一草庵現在也時不時有俳人聚會活動,估計這也是當年“柿之社”的餘韻。山頭火句曰,“柿葉方落盡,山茶花滿開”。柿子和山茶,如今都還在一草庵的院子裡好好地陪伴着他。

種田山頭火是“自由俳”的代表人物之一,有《草木塔》《缽之子》《山行水行》等集子面世,名句存世很多。“行不盡,行不盡,一路青山。”這是山頭火托缽行腳的開篇之作,内含豪情。辭世之句為,“雲湧起,白雲湧起,我步向白雲。”

那天,我們走出一草庵外面的那條小路,走到大路口,遇到一個幹瘦的老頭兒,他有點沒好氣地問,你們去哪兒?他沒有用敬語。我一吓,忘了一草庵日語該怎麼說(開頭進去的時候還查了記了的),就用手指了指路口的招牌。老頭兒扭頭看了一眼,氣哼哼地說,好好學習。就走了。我在日本從來沒有遇到這樣不客氣的日本人,反而覺得很有意思。

曾經,山頭火的一個朋友去世了,他作句曰,“山野逍遙,哀悼無果,許多句子落了下來。”我邊走邊回想院子裡的柿子樹。果樹裡面,我最喜歡柿子。我想象它們紅果爍爍的景貌。想象中,許多果子落了下來。

潔塵

責編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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