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
2023年夏天，來自華東政法大學和山東大學的五名學生組成小組，将一家知名美妝公司訴上法庭。學生們認為，在類似成分與功效的情況下，同品牌男士洗面乳與女士洗面乳一支相差67元，涉及“粉紅稅”。
民事裁定書記載，該案于2023年7月立案。小組負責人徐藝凡告訴記者，8月，在法院的調解下，雙方達成和解，學生撤訴，美妝公司賠償了商品原價。
“粉紅稅”是舶來概念，其釋義為，相同或類似的産品，因為針對不同性别的消費者而價格不同。比如同品牌的同款行李箱，粉色的比灰色、黑色價格高100元。同樣搜尋瑜伽墊，帶“女”字樣的比“男”款價格高。
然而，化妝品産品定價差異大是否就是“粉紅稅”？在化妝品行業經營管理專家白雲虎看來，一個産品的價格，并非隻取決于制造成本，會和企業利潤目标、營銷投入，甚至和銷量規模等因素相關。而法學學者陳音江則認為，商家享有自主定價權，美妝公司給兩款洗面乳的不同定價，按國内法律未必違法。
在學生小組的指導律師趙娜看來，“粉紅稅”是價值判斷，而非法律說法。
另一方面，“粉紅稅”背後存在更為深遠的文化背景，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佟新曾在《社會性别研究導論》中指出，消費社會讓女性的身體更屈從于具有強制性的美的訴求之下。
這起案件也牽出被讨論了二三十年的問題，“粉紅稅”是什麼？為何在法律上難以成立？
訴訟标的“149元”
去年1月，小組成員張明茗在網購上述美妝公司的一女款洗面乳後，發現男款價格更為便宜，女款149元/125ml，男款82元/180ml，每100毫升售價內插補點73.6元。
記者在某化妝品成分查詢app上看到，男款與女款的備案成分中，兩者共有主要功效成分：椰油基甜菜堿、椰油酰甘氨酸鈉、甘油、對羟基苯乙酮、水楊酸。
女款獨有的是有抗氧化功能的羟基積雪草甙和有表面活性劑功能的氫氧化鈉，男款獨有8種成分，除女款具有的保濕、抗氧化、控油功能外，還具有皮膚調理、去角質、舒緩功能。
▲某品牌男女款洗面乳主要功效成分。圖檔來源：美麗修行app
徐藝凡說，以積雪苷為主要成分的積雪苷霜軟膏（2.5%，20g）市面售價15元一支，單就成分而言，兩者售價不應相差一番。她是以想起之前看到的“粉紅稅”概念，在比較了兩款包裝後，認為該美妝公司在制定兩款産品價格時存在基于性别的價格歧視。她與幾名同學組成了“粉紅稅不隊”，以此參與“小城杯”公益之星創意訴訟大賽。
▲學生參加“小城杯”公益之星創意訴訟大賽。受訪者供圖
“最開始起訴的時候，我們想以财産責任為案由，意思是把側重點放在兩款産品，我用更貴的價格買了差不多的服務，給我的财産造成了損失。但是立案庭那邊給我們的回報是案由不成立，這個案子屬于資訊網絡購物合同。”徐藝凡告訴記者，“後面選擇訴的點是虛假宣傳，兩款實質上功效差不多的産品，女款宣傳功效更多。”
徐藝凡說，他們起初想提出兩個訴求，一是退差價，另一是想讓品牌方調整對應産品的價格。而在最後的民事起訴狀中，小組成員訴求為請求判令被告退還購物價款149元。
小組指導律師、上海市誠至信律師事務所趙娜說，學生們所說的“粉紅稅”是個價值判斷，而非法律說法。這個案子的基礎法律關系是買賣合同關系，“底層邏輯上來講，我購買的這款商品沒有達到我跟你訂立合同的目的。産品上寫了一些功能，消費者認為沒有達到，認為它是違約的，要求解除合同，對方退還價款。”
在證據的籌備上，徐藝凡提到，因成分專業鑒定成本較高，他們最終選擇引用化妝品成分查詢APP的相關資料，“證據的籌備是不足的”。
除起訴途徑外，小組成員還在12315和黑貓消費者投訴平台進行投訴。據徐藝凡提供截圖，12315通過市場監督管理所聯系品牌方，回報内容為：經核實，該公司表示已向消費者解釋産品不同價格不同，消費者訂單無差價産生，故無法滿足消費者訴求。黑貓消費者投訴平台給出的回報為：兩款為不同的産品，實際成分與配方不同。
▲小組成員通過12315得到的回報。受訪者供圖
徐藝凡告訴記者，2023年8月，在法院的調解下，小組成員與美妝公司雙方達成和解。學生撤訴，美妝公司賠償了商品原價。
“粉紅稅”在此次訴訟中沒有被認定，但趙娜認為，面對此類事件，在法律上消費者是可以維權的，最後有可能實作退款目的，隻是，“消費者不太可能會去為高昂的鑒定費用買單。”
争議“粉紅稅”
“粉紅稅”并不是一個新生詞。1994年，美國加州議會研究辦公室的一份報告發現，五個主要城市64%的商店清洗和幹洗女士襯衫的費用高于男士紐扣襯衫的費用。這項研究之後，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通過了1995年全州範圍内的《性别稅廢除法案》，規定企業因個人性别而在類似服務的收費價格上實行歧視是違法的。
1997年，佛羅裡達州戴得縣通過了性别價格歧視條例，禁止僅基于客戶性别的價格歧視，但允許基于提供商品或服務的時間、難度或成本的價格差異。
2015年，紐約市消費者事務部一項針對女性消費成本的研究發現，在購買同類産品時，女性平均要比男性多支付約7%的費用。2016年，美國國會女議員傑基·斯派爾向衆議院提出《粉紅稅廢除法案》。
自2023年1月1日起，加州實施《加州民法典》第51.14條規定，禁止對任何兩種實質上相似的商品收取不同的價格，前提是這些商品根據商品購買者的性别而定價不同。
其中，實質上相似的商品被定義為具有以下所有特征的兩種商品：生産中使用的材料沒有實質性差異、預期用途類似、功能設計和特性相似、品牌相同或兩個品牌均由同一個人或實體擁有。
但也有對“粉紅稅”說法的質疑聲。《粉紅稅廢除法案》被多次重新提出，并未獲得通過。
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網站上，一篇《調查粉紅稅：反對女性包裝消費品存在系統性溢價的證據》指出了紐約市消費者事務部2015年頗具影響力的研究中的方法論缺陷：“首先，報告中考慮的産品占品類銷售額的比例不到6%，而且并非随機選擇。其次，雖然樣本是透過主觀配對男性和女性産品建構的，但我們發現樣本中的大多數配對在成分上有所不同。”他們認為，不能證明女性産品存在系統性溢價。
在法律資料庫Westlaw上檢索pink tax（粉紅稅），相關的三起當事人案件皆未獲得勝訴的結果。舒爾特訴康諾普科公司案例中，舒爾特聲稱，盡管含有相同的活性成分，并且女性品牌的産品含量略少，但女性止汗劑的價格高于男性止汗劑。舒爾特認為這構成違反《密蘇裡州商品貿易法》，但沒有提出事實來支援有關多芬止汗劑的銷售存在本質上的歧視性欺騙或不公平的說法。
密蘇裡州東區法院法官針對此案表達了自己的主張：女性可以以與男性相同的價格購買任何一款止汗劑，無論其香味或品種如何。盡管舒爾特突出強調了一個普遍存在的問題，即在市場上針對男性和女性銷售的類似産品和服務中，女性的定價做法存在問題，但她的訴求無法通過司法途徑解決。她的補救措施在于立法而非訴訟。
在羅威訴沃爾格林博姿聯盟公司案中，當事人購買女性頭發再生治療劑時認為“盡管産品之間的配方沒有差異，但沃爾格林向消費者推銷和銷售女性産品的價格遠高于男性産品。”但加利福尼亞州北達科他州地方法院認為原告未能根據《安魯法案》（保護公民不受加州所有商業機構的歧視的法案）提出索賠，因為該法不适用于消費品。
古拉特訴埃奇韋爾珀斯護理公司案中，原告認為被告在女性一次性刮胡刀定價中存在性别歧視。被告指出，當原告購買刮胡刀時，同意了一份包含仲裁協定的合同，規定同意通過最終且具有限制力的仲裁解決與本使用條款有關的任何索賠。法院最後支援了強制仲裁的主張。記者并未在Westlaw上查詢到最終仲裁結果。
“女性與消費”
關于美妝公司兩款産品的價格差異如何解釋，化妝品行業經營管理專家、美雲空間電商創始人白雲虎向澎湃新聞表示，化妝品價格需要考慮多方面因素，一個産品的價格，并非僅僅取決于制造成本，會和企業利潤目标、營銷投入，甚至和銷量規模等因素相關。
男女士洗護産品、化妝品價格有差異，他認為有一定因素驅動，“随着消費差異化需求的變化，針對不同性别的産品開始流行，那也就意味着在産品定位、産品成分、營銷形式等方面都會有不同，成本不同，銷售價格不同。”他認為，“化妝品和護膚品對女性來說可能溢價高一點是因為（女性消費者）對美的需求更主觀和更剛需。”
白雲虎并不認可粉紅稅說法的流行，“個人認為這是消費者對價格敏感，産生應激反應的一種展現，這對行業健康發展和可持續發展會帶來負面作用。”
而認為粉紅稅存在的一方，比如美國國會聯合經濟委員會民主黨從業人員于2016年撰寫的《粉紅稅：基于性别的定價如何損害女性的購買力》中提到粉紅稅的可能解釋，包括：有些産品可能面臨較高的關稅，（企業會）改變産品的包裝和顔色形成産品差異化，對價格敏感度低的消費者收取更高的價格……“然而，總的影響是，為滿足文化對性别的期望，女性要比男性付出更多的代價。”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佟新所著的《社會性别研究導論》中提到，性别化消費是指消費社會将某種商品與某一性别建立起内在關聯，賦予了商品性别氣質，人們購買商品不僅是購買其商品的實用功能，還在購買其性别化的符号意義。
佟新在書中談到，消費社會，一方面将女性從性壓抑和生育的苦惱中解放出來；另一方面，女性的身體更屈從于具有強制性的美的訴求之下，這種訴求的背後是消費社會的生産邏輯，是以也是生産對女性身體的絕對控制。
國内目前沒有“粉紅稅”相關法規和裁判案例。中國法學會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研究會副秘書長陳音江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完全了解消費者的質疑感受，但美妝公司給兩款洗面乳定價不同，從國内法律上來說可能不一定違法，因為商家享有自主定價權利。經營者可以根據經營成本和供求關系，在市場充分競争的行業裡實行市場調節價。
陳音江說，粉紅稅不是非黑即白的問題，“我們希望将來企業能對消費者有更合理化的定價機制，希望企業平等地對待不同類型的消費者。”
（為保護受訪者隐私，張明茗、徐藝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