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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報讀書會丨楊念群談中國思想史:從夷夏之辨到“大一統”的遺産

作者:錢江晚報

潮新聞用戶端 記者 宋浩

從杭州東站去之江,曆史學家楊念群與作家畢飛宇同乘一輛車。

錢報讀書會丨楊念群談中國思想史:從夷夏之辨到“大一統”的遺産

楊念群、畢飛宇、王蒙到達杭州後合影。

他們都是“春風悅讀榜”評委,來杭州參加第12屆春風悅讀榜年度頒獎典禮。車上,兩人聊起清史、李鴻章等話題。我當時坐前排,心想,梁啟超的《李鴻章傳》真好,豆瓣9.5分,坊間有個說法“20世紀四大傳記”,這本居首。

後來,我找到機會請教楊念群,是否介意被問到梁啟超、楊度(他的曾祖和外曾祖)。楊念群教授表示,當然,“學問是自己做的,祖先優秀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産物。隻有沒出息的子孫,才會拉祖宗的大旗來說事。”

實際上,在自己的史學研究中,楊念群也盡量少觸及先人的日常,而是把他們放在一個更大的曆史脈絡裡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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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獎典禮結束後,4月下旬,史學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楊念群參加了錢報讀書會“曆史的多棱鏡:思想、權力與概念——楊念群新書分享”,在解放路新華書店,圍繞近年兩本新作《問道》和《“天命”如何轉移》,與學者吳铮強、黃博對談。

《問道》一書面向大衆,提煉了天下觀、正統論、儒法思想、老莊智慧、新儒學、中國佛教六大主題,圍繞天下、九州、周禮、五服制度、五德終始說、夷夏之辨、大一統、公與私、仁義觀、逍遙遊、齊物論、禅宗公案等70多個曆史觀念,提出70多個問題,以此闡釋中國思想史。《“天命”如何轉移》與《問道》前半部分相通,出版于去年,是楊念群潛心多年撰寫的又一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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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大學教授吳铮強、四川大學副教授黃博是楊念群的“迷弟”。吳铮強說,自己讀大學時就參考過楊念群的《中層理論》;黃博是奔着楊念群來的,專程從成都趕來杭州參加活動。

現場讀者中,有來自浙江大學、杭州師範大學的學生,還有一位從河北保定來的讀者——她讀了《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我們今天怎樣做父親:梁啟超談家庭教育》等書,希望與楊念群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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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讀者交流。

【1】

吳铮強兼任主持人,他首先提出的問題,是《問道》第一章為什麼先談“什麼是中國”?

中國的概念很多人都在談。有紀錄片《何以中國》、學者葛兆光有《宅茲中國》,曆史學界也有從周邊看中國、東亞看中國、全球看中國等角度。楊念群認為,“中國”是一直發生變動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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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代青銅器上“宅茲中國”銘文。

中國的範圍,早期隻是東周洛邑(今洛陽)的範圍,以周王為核心的網絡,排斥周邊族群。所謂“華夏”,正是周人推翻商朝後,自命為夏的繼承人,以“華”為形容詞,稱贊夏文化華美典雅。同時,周人建立的“周禮”,也奠定了中國的精神底色。

華夏與夷狄的對立,恰恰是定義早期中國的必備條件。楊念群以吳铮強、黃博研究的宋代舉例,宋代也是在與遼、金、蒙古的對立中确立中國形象的。宋代士大夫熱衷闡述《春秋》的“尊王攘夷”,但兩宋的側重點不一樣。北宋相對保持了漢民族聚居的疆域規模,是以北宋士大夫偏愛闡揚“尊王”。經曆靖康之變,南宋儒家轉向“攘夷”,拼命排斥北方少數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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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王

是以談“中國”,首先要在“夷夏之辨”的架構中展開。實際上,中國的邊界也是不斷變化的,“夷”可變為“夏”,“夏”可變為“夷”——舜曾是東夷,周文王曾是西夷,他們都成為中華文明中的“聖王”。

本書的副标題是“一部全新的中國思想史”,過往思想史的寫法,比如錢穆和馮友蘭先生,是以一個個思想家、一個個流派為綱,按時間先後來寫。而楊念群《問道》先談“天下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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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念群表示,中國思想史上,“天地君親師”是始終貫穿的。這五個字的内涵和關聯,是認識中國思想史的立體剖面。以孔子為代表的曆代思想家,是其中“師”的層面,此外還有宇宙觀、地理觀、對帝王的認知、對家庭的認知。

正如錢穆先生說,這五個字“始見荀子書中,此下兩千年,五字深入人心,常挂口頭。其在中國文化、中國人生中之意義價值之重大,自可想象”。

比如人對上天自然的崇拜。商朝人好談鬼神,凡事祝禱占蔔。秦漢之後,皇帝往往需要确立“正統”地位,比如母親遇龍而生,比如眼睛“重瞳”,最荒唐的就是漢代谶緯。日蝕、水災、地震等各種祥瑞、災異,都被看做上天與人溝通的“語言”。最終王莽也借此滅亡西漢,他宣稱自己獲得了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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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緯的背後,是儒家思想與皇權共同作用的結果,共同确立“正統”。直到宋代之後,新儒家對思想進行改造,理學誕生,“正統”的含義被歐陽修等儒家士大夫改變。也是從宋代開始,儒家思想走向人文化,不再是政治神話的層面,也很少再談怪力亂神。

【2】

在《“天命”如何轉移》一書中,楊念群着重解讀了清朝“曾靜案”。這一事件是讨論“大一統”的典型案例。

曾靜是湖南一個底層讀書人,受清初思想家呂留良“攘夷”思想的影響,他覺得滿人是夷狄,就沒資格統治中國,于是寫信給川陝總督嶽鐘琪,希望他以嶽飛後人的身份,舉旗反清,驅除滿人,恢複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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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得到嶽鐘琪的彙報,驚訝地發現,入關近百年,漢族知識界仍然秉承宋明儒家“攘夷”的立場。為了消除排滿思想,他抓來曾靜,沒有一殺了之,而是與他展開了一場論辯。

雍正的觀點是,如果“聖人”隻能選擇關内之人,那某個漢人皇帝号稱是聖王血脈,但毫無道德、昏庸無能,那這種血統論不成了他的護身符嗎?如果滿人入承大統卻勵精圖治,光大中華文化,嚴守聖賢道德标準,卻得不到漢族士大夫的認可,這公平嗎?

經過長達一年的辯論後,曾靜承認自己以宋明的“夷夏觀”盲目批評清朝統治,是錯誤的。聖人不必嚴分南北東西,關鍵在于能否融合不同族群為一體,謀求共同發展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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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念群教授。

清朝以女真少數民族入主中國,同時将蒙古、新疆、西藏等地區統統納入帝國版圖,重建立立起漢唐時代“大一統”氣質的王朝。在武功卓絕的同時,清朝統治者以“大一統”重新定義“中國”的概念。

宋代新儒家樹立起“道統”,以示漢文化對遼、金的影響,抵消宋代沒有能夠大一統的損失——政治軍事上的弱勢,試圖在文化上建立起心理優勢。楊念群說,宋代“道統”的建立實際上是對“大一統”的消解,可以稱作一種“文化補償心理”。而清朝皇帝一方面突破宋明理學的“正統論”,一方面又吸收蒙、藏的曆史傳統,以“大一統”加以整合闡釋。

清代疆域直追漢唐,是以乾隆皇帝也喜歡以漢唐自比。乾隆對待曾靜“夷夏之辨”這樣的思想,則是超越宋明理學,回到漢朝“大一統”,以示清代是漢代曆史觀的合格繼承人,是當之無愧的“正統”。

清朝這份政治遺産,孫中山也進行了繼承,提出“五族共和”,強調國家統一。這甚至也是今天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基礎。“正如今天我們的少數民族區域自治,也是清朝藩部制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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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博副教授

黃博表示贊同,西藏地區從吐蕃王朝開始的千年文化傳統,也成為清代“大一統”的一部分。乾隆皇帝的“天命”,既是宋明新儒學中的“聖王”,也是藏傳佛教的轉輪王,又是蒙古的大汗。

吳铮強則從杭州曆史角度出發,他說,今天的西湖十景是康熙、乾隆下江南後重建的結果, “如果沒有這兩個皇帝的重建,我們今天也看不到這樣的西湖十景。” 其中包含了滿人統治者對漢文化的一種追溯,拉攏漢人士大夫的一種合作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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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铮強教授。

吳铮強的話,照應了楊念群十幾年前的著作《何處是“江南”》,康熙、雍正和乾隆與江南漢族士大夫之間經過微妙而複雜的博弈,從對抗走向合作,清朝皇帝漸漸馴服漢文明,确立“大一統”的正統地位。

【3】

順着大一統的話題,楊念群也分享了他對美國“新清史”的看法。

該學派從“内亞”視角定位清朝,善于利用滿、蒙史料,突出滿族特性,強調清朝與曆代漢族王朝不同,是一個内亞帝國而非簡單等同于中國。楊念群教授表示,首先,清朝确實不是宋明的中國,但它通過“大一統”把多民族整合在一個新的共同體架構下,重新定義了“中國”。

其次,“新清史”一直有一種誤解,那就是“大一統”的實作類似于西方對非西方文明的侵略,就像西方近代資本主義殖民擴張。“我覺得不一樣,”楊念群說,西方殖民主義的特點,一是屠殺當地群眾,二是掠奪當地資源為自己的資本積累服務。“但你看,清朝對準格爾的戰争後,恰恰相反,不斷以内地資源補充新疆資源,清代稱‘協饷’,還派人去屯田、貿易,通過内地的資源給邊疆以支撐,這可不是西方殖民的治理架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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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準部回部得勝圖》

今天的對口支援,也是大一統下資源再配置設定的基本形式。大一統在統合廣大疆域方面的協調能力,是值得肯定的。當然也必須看到大一統壓抑言論自由的一面、束縛世道人心的一面,清代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文字獄的頻繁發生。

中國思想史的遺産,今天應該如何認識,如何完成創新性轉化?楊念群表示,隻能更加改革開放,我們不能有過去的天朝心态,而是要更加融入世界大潮,讓中國優秀傳統文化與其他優秀思想文化接觸、碰撞、借鑒、吸收。“東方和西方,不應該對立起來,而是應該建立共同的價值觀。”

在《問道》一書中,除了天下觀、正統觀之外,楊念群還讨論了儒家、法家、道家、宋明新儒學以及佛教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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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交流環節,楊念群提到,佛教在中國化的過程中已經與原始佛教有了較大的區分,與儒學發生互相作用。在《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中,儒家士大夫受禅宗影響的例子可謂比比皆是,在朱熹、王陽明的表述中非常常見。這也是禅宗能夠取代佛教其他宗派,在中國發揚光大的原因。

作為一種外來文化,佛教漸漸深入文人的精神傳統和文學藝術創作,成為中國思想史新的重要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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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結束後讀者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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