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母親身體尚好時，我們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父親尚義做小本生意，賺錢勉強夠養家糊口。母親張淑貞是個傳統賢淑的婦人，操持家務，拴着褲腰帶教育我和妹妹雪芳。家中雖然生活拮據，卻從不缺少溫馨。
大姐雪梅比我們大幾歲，個性比較叛逆獨立，常常做一些讓父母操心的事。母親有時數落她，她便理直氣壯反駁：媽，您就是太寵我們幾個了，我這點小毛病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啊，是越來越不聽話了！母親無奈搖頭，就怕你将來出了什麼岔子，我們老兩口可攔不住你。
那時的母親很健康，哪裡想得到幾年後她竟會卧病在床，奄奄一息。那年她已六十有餘，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起初隻是小毛病，我們也沒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母親突然大病了一場，家中頓時亂作一團。
快快快，姐你看媽怎麼了？好像又暈過去了！我大聲叫雪梅。
怎麼回事？為什麼又送不應該媽？大姐急得滿頭大汗，拿着電話就要叫救護車。
然而大姐顯然無法淡定，她沖回來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淚如雨下。
我知道大姐從小就比較獨立，對母親的親情有着某種超乎尋常的依賴。她嫁人後不久就因為婆家人的虐待而離了婚，帶着孩子回到娘家。我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母親就像她最後的依靠，她怎能就這樣失去母親呢？
與大姐形影不離的，還有母親對她殷切的期望。隻要大姐有什麼行為不端，母親就會唠唠叨叨地數落她，似乎更在意她的為人。有一次她酗酒大醉，母親把她狠狠痛斥了一頓，當時我很不了解。
媽，您就别數落姐姐了，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試着替大姐解釋，而且她現在也已經獨立生活，用不着您老人家操這麼多心了。
你個孩子懂什麼？母親擺擺手，你姐就是太任性了，我是為她好啊。将來她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你們幾個兄弟能攔得住嗎？
我當時沒太在意母親的這番話，隻是覺得她有些過分操心。直到那個晚上，母親的病情加重，她喊我們幾個過去，似乎要講重話。我們都以為她會再度說教訓雪梅，哪知她卻說了令人始料不及的話：
接下來，母親一一對我們叮囑了許多有關将來的生活安排。她對妹妹雪芳說教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囑咐她要循規蹈矩。而對我，則是千叮咛萬囑咐要好好工作，别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我不解地看着母親，她的這番話是何意味？大姐微微睜大了眼睛，顯然也有些許詫異和不滿。
媽，您說什麼呢？大姐忍不住開口，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還用不着您老人家操這份心吧？
你可别嘴硬！母親立刻闆起面孔，媽的這份心是為了你好，你給我沒個正行不行？以後看着點兒吧，别讓我白操這份心！
母親就這樣撇下了我們，離開了人世。她臨終前對大姐的那番叮囑言猶在耳，卻讓我們一頭霧水。大夥圍坐在客廳裡面面相觑，一時無話。
你們說，媽她最後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呢？沉默了半晌，我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
大姐撇了撇嘴，顯然對那番話也有自己的了解和不滿。妹妹雪芳倒是先給出了分析：姐夫，我猜媽也許是擔心姐受委屈吧。您看，她之前好像總是對姐姐有意見，但臨終前又囑咐我們要留神姐姐的行為。
那她也真是操碎了心啊！大姐不冷不熱地說，左一句右一句的，到底是讓我們體諒她，還是要狠狠管她啊？
姐姐，你就别那麼憤憤不平的。我連忙勸解，媽她那是為你好嘛。你看，她可能隻是想讓我們好好照應你，别讓你受委屈和傷害罷了。
哼，倒也不看看是誰老惹禍上身，媽才要操那份心。大姐撇了撇嘴，語氣仍有些不善。
他頓了頓，歎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疲憊的神色：不過你媽畢竟也說得太重了些。姐姐你畢竟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也該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了。
聽到父親這麼說，我心裡突然湧上一股異樣的感覺。是啊，大姐這幾年在外吃了太多苦頭，如今終于能夠重新立足，卻被母親臨終前的那番話牽絆住了前程。可母親對大姐至始至終都是愛重有加的，她的遺言該不該當真呢？
姐姐現在隻身一人帶着兩個孩子，确實需要人照應。而雲飛你呢，前陣子被機關無緣無故解雇，生活重心也得暫時轉移回家裡。
我點點頭，正了正神色。父親說得沒錯，就在母親去世的前幾周，我竟然遭遇了生活的一記重擊。機關因為種種蹊跷的原因把我無故開除了，我一下子陷入了失業的困境。想來也是命運的某種安排，正好讓我暫時搬回了老家，和家人團聚。
好啊！妹妹雪芳贊同地點了點頭，反正我就一個人住，爸媽你們就住一塊兒吧，我照應不了姐姐她們。雲飛你就租個房子，友善照應我們。
父親卻隻是笑了笑，沒有多言。我看着大姐那有些委屈的神情，内心升起一股異樣的滋味：母親去世前的那番話，莫非真是出于某種特殊的原因和考量嗎？
就這樣，我們按照父親的安排，暫時将家分了兩處。大姐和父親以及兩個侄子住在老家，而我則在離家不遠處租了一間小套房住下。生活似乎就這樣重新步入了正軌，可母親的那番遺言卻始終在我心頭盤旋。
那天夜裡，我獨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母親是否早已預料到了我們兄妹姐妹的分歧和沖突？是以才會給我們這樣一個奇怪的建議。可她的用意又是什麼呢？是單純不希望大姐受委屈，還是有别的深層原因？
就這樣，我開始了夜夜的深思和檢討。我仔細回想母親生前對大姐的一舉一動和言語，那些似乎都在昭示着她對大姐并非隻有愛護，還有着别的什麼複雜心情。隻是具體是什麼，我永遠也弄不清楚了。
那幾個月的生活，我和家人的相處模式确實比以前順利和融洽了許多。大姐在父親的照應下過上了相對安穩的生活。而我獨自在外租房，也還算過得去。
可就在某個看似平靜的夜晚，我們兄妹之間的沖突突然像個壓力閥般炸開了。那天大姐帶着孩子到我家來，本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可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大姐在我家裡居然大發雷霆，把我狠狠痛罵了一頓。
你以為你是老誰啊，還拽着個臭脾氣？！她指着我的鼻子，氣勢洶洶，你小子倒好，自己混得不如意就把脾氣撒到我們身上！
姐姐您就是太嘴硬了吧，怎麼就學不會謙遜和虛心一些呢？我也懶得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媽她臨終的時候可是都讓我們多加小心您了！
胡說！媽她說的是什麼我才沒聽明白呢？大姐憤懑不已，言語也開始失控，你别總拿媽的話壓我，她那話說的已經夠亂夠傷人了！
我們就這樣劍拔弩張地對峙着，孩子們在一旁直發呆。緩了半晌，大姐收拾起東西便摔門而去。臨走時她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母親的面容和臨終前的遺言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曾苦口婆心地對我們叮囑了很多話，其中最令人費解的就是關于大姐的那番言語。
當時大姐明顯對此頗有微詞，情緒激動之下幾乎要和母親傾軋。而我則被母親突如其來的話語弄得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明白她的用意所在。
是啊，大姐的脾氣向來很古怪。但母親也曾一再寬慰我：你姐就是太任性了，我是為她好啊。她對大姐是愛理不疑的，那為什麼臨終前又突然說出那樣的話來呢？
我似乎稍稍捕捉到了母親内心沖突的一些端倪，但具體的緣由又怎麼也揪不清楚。我隻知道母親是一個傳統而睿智的婦人，她對我們的每一句叮囑都必定有她自己的用意。
爸，您說媽她那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父親放下手中的報紙，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果然捕捉到了什麼，就像我猜測的那樣。
可我就是了解不了啊。我急于求證，您倒是替我們分析分析，媽到底想表達什麼？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母親對大姐是又愛又怕、又放又拘的一種心情。這種沖突心理的存在，正是她遺言的根源所在。
有了這個認知，我對母親的那番話也就更容易了解些了。她其實是在那種愛憐和猶疑中徘徊，希望我們能夠在給予大姐足夠關愛和包容的同時，也要适當地對她加以引導和限制。
可是我們未免把她的話給過分了。大姐固然任性叛逆，但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又豈需要我們如此呵護？反倒是我們把沖突情緒發洩到了她身上，這才是最大的違背了母親的本意啊！
想到這一層，我不禁對自己和大姐的行為感到羞愧和自責。我們不僅沒有了解母親的深意，反而讓她的叮囑落了個由愛生恨的下場。我必須想辦法彌補這個過錯，也許還來得及挽回一些。
就這樣，我開始着手修複我和大姐之間的裂痕。有一天，我再次來到了父母的老房子，準備好好和大姐談一談。不過一進門，我就驚訝地發現大姐哭腫着雙眼，看上去遭受了某種打擊。
姐，您這是怎麼了？我連忙上前檢視她的情況。
我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原來大姐最近還遭遇了這樣的變故，我們這些日子裡的口角和沖突無疑是火上澆油。我不禁内疚萬分，趕緊主動開解她：姐，别太難過了，有什麼是我們能幫上忙的嗎？
幫忙？大姐擡起頭來，淚眼婆娑地看着我，你們還想幫我什麼忙啊？我都這把年紀了，竟然還要靠父母救助，活該遭人恥笑啊！
看到大姐如此自暴自棄的模樣，我又有說不出的失望和心疼。她說得也沒錯，自己一直沒有得到我們應有的善意和關懷，而母親的期望也是以落了空。
看着大姐傷心落淚的模樣，我的内心五味雜陳。是啊，自從母親去世後，我們一家人的命運仿佛就陷入了一種怪圈。大姐遭受了種種困苦和磨難，而我和其他家人雖然也都在盡力去幫助她，但總是做得不夠好。
我們兄妹明明是血濃于水的手足情深，為什麼會走到如此遭人非議的地步呢？莫非母親當年的那番遺言是上天給我們的一個警示？她是想讓我們珍惜彼此、互相扶持，共同走出陰霾;而不是将是非對錯都歸咎于大姐一個人的身上。
就在我痛苦地反思着的時候，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瘋狂的念頭：也許母親根本就沒有要求我們疏遠大姐，她的用意其實并非如此！
對啊，母親雖然一再數落大姐的種種缺點，但那完全是出于一種想要她改過自新的良苦用心。她臨終前之是以強調讓我們留神大姐，未必就是要我們和她保持距離。
或許，她的本意是希望我們都能倍加體諒和關愛大姐，而不是簡單地指責和排斥她。她說不能慣着她也未必就是要我們限制和管教大姐，而是不能縱容她那些糊塗行為繼續下去了。
有了這個大膽的假設，我突然對母親的那番話有了新的了解和聯想。她其實是在叮囑我們，要趁着大姐現在的處境，用心去引導和幫助她走出陰霾，而不是任憑她繼續頹廢堕落下去啊！
就在這時，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母親虛弱的身影和她當年殷切的囑托：
母親的确是希望我們能嚴加管教，但那并非是要我們排斥大姐，而是要引導她重新振作，用愛的暴力把她拉回正途啊！
有了這個頓悟，我突然覺得自己之前是多麼的迷惘和愚蠢。我們全然誤解了母親的用意，竟然讓一個原本溫馨的家庭走向了分崩離析的地步，真是自己的過錯！
姐，都是我們錯怪你了。
我趕緊上前安慰仍在傷心的大姐，語重心長地說：是我們了解錯了媽的話，你絕對不是一無是處的糟糕人啊。
胡說八道什麼呢你！大姐顯然還不能鈍釋前嫌，一把推開了我，媽她說得夠清楚了，你别在這裝模作樣哄我！
不，你聽我說。我焦急地解釋道：媽她隻是想讓我們多關心和引導你，讓你重新站起來，而不是要我們疏遠你啊！都是我們曲解了她的本意！
大姐漸漸停止了抽泣，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我趁熱打鐵，繼續說了下去：你想啊，媽對你是愛重有加的，怎麼可能真的要我們和你分家呢？她隻是希望我們用關愛的方式來幫助你，讓你不要再堕落下去，你總算明白媽的真正心意了吧？
大姐漸漸張大了嘴巴，似乎終于被我的話語說動了。随後她竟然淚流滿面，再次下去。父親在一旁看着，也流下了兩行老淚。
我連忙扶住大姐，同時回頭看了看父親。隻見他在那裡微笑地點了點頭，眼神中滿是慈祥和欣慰。
就這樣，我們漸漸了解了母親遺言的真正含義。她需要我們給予大姐的，不是排斥和疏離，而是用至親至愛之心去關懷她、拉她一把。隻有這樣，我們才不辜負了母親的期望，也不會讓這個家就此破碎。
有了這個思想的統一，我們兄妹之間的隔閡和芥蒂自然也就消弭了。大姐從那以後再沒有對我甚争吵鬧，也不再對父親樹裂開那口子。相反，她變得更加謙遜溫和，也開始盡自己所能地分擔家務和贍養父親。
而我也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雖然收入不高，但足夠貼補家用。有了大姐的分工，我也終于擺脫了之前的生活窘境。就這樣，我們慢慢地重拾了從前的其樂融融，仿佛母親的遺體永遠地祝福着我們。
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懷念起母親臨終前虛弱卻堅強的身影。雖然她留下的那番話起初讓我們産生了一段時間的誤解，但歸根結底它的寓意是如此美好：那是希望我們這個家庭永遠和睦相處，永不分崩離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