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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廷锴自傳3:(民國前十一年)啟蒙、稍知人事、母親長别

作者:讀書有味聊忘老

我家既還清債務,天良叔又應允了人做長工。我家可以多剩幾擔谷了。過了新年,我已是九歲,父親想我認識幾個字,便和母親商量,打算送我讀書,三年前父親對我說的話,是實作了。

村裡有一間蒙館,是鄰村葉姓的,他請一位姓唐名叫楚卿的先生來教,是年收有十幾個學生。每個學生的書金是一擔谷、兩鬥米、二百錢。一年間唐先生就是靠這十幾個學生的書金過活。聽說唐先生是考過試,但沒有入學,是以他隻是教幼童。平時,我就聽見說唐先生很是嚴厲,他有一條戒方,專用來打學生。如果學生頑皮,背不出書,唐先生就會将戒方敲到他頭上去,或者叫伸出手來打掌心。如果認不得字就畫眼圈,打架就罰跪。村裡的人,都說唐先生好,會管束。

正月二十日,早起,父親對我說:"今日送你去開蒙,要勤勤力力地讀書。"父親封了一個小利事,說是敬儀,帶着幾支香燭,一本《三字經》,一管筆,一條小墨,一個墨硯,幾張白紙。我們到了書館,父親看見唐先生很是恭敬。唐先生吩咐拜聖,父親幫燃點香燭,就教我跪下去叩頭。拜聖之後,父親又叫我拜先生。先生拿《三字經》翻幾翻,從中間找出幾行,用手指指着教我讀:"幼而學,壯而行。上緻君,下澤民。揚名聲,顯父母。光于前,垂于後。"我跟着讀完這幾句,先生便将書合上。開學的手續,這樣就算辦完了。和我同時開學的有幾個人,他們都是和我一樣拜聖拜先生,讀那幾句"揚名聲,顯父母"的書。第二天,父親仍送我上學,同學總共有十二人、都是隔鄰平時同着玩水,玩泥沙,看牛割草的小朋友。父親先回家,臨行時,囑咐我要聽先生教,勤力讀書,不可打架……。

先生開始教書,但不是象昨天由中間翻出來教,而是從第一頁"人之初,性本善"起,依次序讀去。先教一頁,先生叫我們要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點着慢慢讀。先生讀一句,我們跟着讀一句,這樣的讀了十多遍,我們才自己讀。先生說:"要認明字,要熟讀,食朝回來就要問字,讀不出的留堂,認不得字要畫眼圈。……"我們大家大聲讀,不協調的聲浪,象蜜蜂出巢似的,滿書館都是嗡嗡聲。讀到忘記了,就走出去問先生。

食了朝回來,先生替我們在字簿上寫一頁紅字,先生說要我們用墨筆來填。我們拿出墨筆來,磨墨時,有些人放上滿硯水,尚未填字,我們的手、衣服和書台,已灑上了不少污墨。我們不會捉筆,更不會填字。大家捉着筆亂畫,有的填成一大點,有的畫得彎彎曲曲好象一條蛇。後來先生一個個的捉着手教捉筆,教填字,很是費力。

寫完字,先生問字了。先生叫我們一個個的上去問,我們站在先生的台前,擺着書,讀了一遍,先生用手指點着字問,初是順着點,後來是倒着點,再後才挑問中間的字。好在我讀得出認得字,先生叫我坐回書位。同學們有些讀得出認不得字,有些連讀也讀不出。如黎靜火,他讀了一句"人之初",下句就讀不下了。先生再教他一次,他仍不能熟讀。先生又教第二頁新書,也和早上一樣教法。這樣天天上學,一個月很快就過了。我已讀完三本幼學,也不再填紅字,而印"上大人孔乙己"的字格,我已能抄《三字經》了。一個月内,許多同時啟蒙的同學,仍然讀《三字經》,受先生責罰,打手掌心,跪聖人,……幸我每次都背得出,寫得出,不緻受罰。

這樣的讀了三個月,同學黎靜火最是愚蠢,幾乎沒有讀得出認得字,總是受先生處罰。他因而有點怕讀書,他情願退學回家去看牛,上山采草斬柴。我勸他"讀書好",他總不以為然,終于退學歸去,我少了一個同學。黎靜火退學後,我已開始讀《四書》了。

六月時候,放禾假,我自然一樣看牛一樣跟母親、家姐去割禾插田。

父親母親已替我說合了親事,是鄰村大竹根姓彭,彭廬先的女兒。聽說人也不錯,定金要二千錢。

父親擇定九月初八日子為我擔定(定婚),到時姑母也來了,合家分載各盒。姑母教我每一樣儀物拿出一對表示好意,才得各盒分裝成擔送去。母親則忙着各種事情。晚飯時候,親戚故舊都高高興興地飲酒,母親卻對我說:"今日替你擔定,用去三十多千錢,你要勤力讀書看牛,幫助你姐做各種事。"家姐年十二歲,已象母親一樣做工。三十多千錢,不知要父親費盡多少心血,母親捱盡多少辛苦,才積蓄起來。這樣便用去了,無怪母親心痛。但是父母為着兒子,是很樂意用的,不過母親借此來教訓我,使我警惕,亦一苦心。

我天天上學讀書,放學回家則看牛,不敢偷懶。很快就讀到"學而先進"。唐先生雖然極嚴厲管束學生,但我始終沒有逃學,而且天天都可以背書默書,是以唐先生很痛愛我,打手掌,罰跪……都沒有我的份。到了十二月初十,先生說散館,教我們回去告知父母。我回家照先生所吩咐的告知父親母親,父親聽我說完,隻說:"好,好。"

我雖然讀了一年書,所讀各本,都能背能讀,可是一點也不懂得什麼是"人之初,性本善……"的見解。

九歲的時光,這樣就過去了。父母、家姐依然是一年辛苦,同樣是捱饑抵餓。

稍知人事

民國前十年

元旦過後,年宵将完,父親要我繼續讀書。我感于父親的訓誡,同時亦已稍知人世。于正月十六日,父親帶我到鄭屋嗣堂,拜聖人,拜先生,都與啟蒙時相同,隻先生不是唐先生,而是姓鄭。先生名梓材,僅二十餘歲,白白淨淨,嚴肅則不如唐先生。

《四書》讀過,我繼續讀《孟子》上卷。先生開始教書,第一章是"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裡而來,亦将有以利吾國乎?'……"當時我隻跟着先生讀,一若初讀時毫不知意義,到後來,始知孟子、梁惠王都是人,是戰國時人。

鄭先生對學生很随便,不若唐先生之管束嚴厲。同學寫字,常會畫公仔,飛紙團,……背不出書,他會提上句,默書錯字,也極少打手掌,因而同學對先生不十分怕,讀書寫字也較随便。聽說先生所收的書金,每人每年僅六鬥谷,較唐先生少收四鬥,怪不得不及唐先生。或者父親因為這四鬥谷關系,才送我到鄭先生處讀書。

同堂的五叔公,夫婦均已七十多歲,家道貧窮又無兒子,僅養一個螟嶺子名天就。天就叔不務正業,好食懶做,是以五叔公晚年生活很苦。五月時候,五叔公夫婦前後僅隔一月,相繼逝世,一無所遺,天叔的有是連累我家。雖然我家都是窮,但無辦法時,也要父親想辦法,用了二十多千錢,才把五叔公夫婦殡葬。

由家中到書館,要經過一條大坑,平時水淺,随時可過。六月間,有一天大雨,我放學回家,行到大坑,水已漲滿,當時自已持着能遊水,以為有把握渡過,怎知落到水裡被湍急水流所沖,立腳不住,遂被沖流數十丈,幾乎被水淹死。幸能遊兩步,才勉強渡過;但全身衣服和書籍,都濕透了。抵家,母親見我若是情景,即問我因何弄到如此,我将情形告訴她,母親甚怒。她說:"你若是膽大,怎不浸死?"即用竹枝打我,責我趕快除去濕衣,并誡我下次不得如此。我隻有認錯,向母親請恕。

因為鄭先生不善管教,是年讀書,不若在唐先生處之有心得,因而無甚進步。但自己年紀稍長,見識略增,凡事已稍具理性,對于交朋接友,頗知禮貌;對家庭狀況,亦頗明了。我家因為父母家姐之辛勤,年來禾造亦豐收,所養家畜,又都無意外,真是樣樣順利,百般就手,債務早已還清,積蓄漸增,景況漸好,父母皆悅。母親說:"我家明年不憂谷米不足食了。"我與家姐聽到非常歡喜,因為家境稍好,過年時,母親特給我姐弟每人各做新衫一套。

家遭劇變,母親長别

民國前九年

我先天十分充足,後天又複從幼勤勞,身體發育,因亦加速,雖僅十一歲,而體魄已若十三、四歲童子了。年齡漸長,知識漸增,于人情世故,亦頗曉達,每見母親、家姐終日做苦工,亦同捱稀粥,心頗難過。是以年宵熱鬧雖如昔,而我高興心情已低減了。元旦兩三天,循假例稍為休息,過此則助母親、家姐工作,冀稍分辛勞。但到正月十八日,父親又叫我往鄰村葉分泰先生處讀書。我每天放學回來,均助母親、家姐工作。是年讀《詩經》,我很勤力,進步甚速,而且葉老先生教書,極有調理,教我比别個快,到了五月,首卷《關關》、二卷《細衣》,經已讀完。

四五月間,瘟疫流行,鄰村染疫數人,均病不數日便死去。怎知不幸得很,這瘟疫竟傳染我家。五月二十日,我放午學回家,母親探草歸來,又去菜園鍬泥覆寫芋頭。我即取鍬到菜園幫助母親。走到菜園,見母親面色似乎不甚愉快,當我走近時,母親說頭痛,右肋下起一個病核,十分痛苦,我說:"母親既然如此辛苦,不如回去休息休息。"母親的确受不住,逼着回家。在平時,母親有了小小毛病,是不甚注意,依然是帶病做工,永不會休息。如三弟出世時,不幾天,自己又去做工。那次竟要休息,自然是厲害。我跟母親回家,剛到家裡,母親即倒在床上呻吟,我姐弟大為驚恐,手足失措。此時父親不在家,我們更為焦急,家姐立刻去追父親,我毫無主意,滿面愁容,站在床前,呆看着母親在痛苦呻吟。不久父親歸來了,即替母親看脈。母親的确病重,父親亦悲愁萬狀,立刻開藥單叫家姐趕去購藥。可是母親食了藥,仍然不見功效,終夜呻吟。父親、家姐和我均守在床前。我坐到深夜,十分疲倦,不知何時已熟睡了。早上醒來,母親病狀更厲害,父親束手無策,不知誰去報知,姑母亦趕到。她對父親說,母親已懷孕九個月,可否用藥催生?父親聽後,即着人再請醫生商量,開催生藥給母親食。到晚,母親産下一小孩,惟到地已氣絕。母親病中分娩,病更沉重,父親及姑母憂心如焚,家姐及我極為頹喪。二十二晨,母病更甚,父親及姑母均謂無辦法,隻守在床前,說話已帶泣聲。到午後,母親叫我姐弟們齊到床前。她含淚伸手向我們撫摩,并說:"我的病不能好了,但你們這樣細,我怎能放心,你們要聽話……"我們聽到此語,已淚如泉湧。母親僅說此數語,歎了數聲,便長辭人世了!時母親年僅三十四歲。我姐弟數人,放聲号哭:"阿嫂!阿嫂!"父親及姑母亦大恸,看着我們,更為悲号,真是全屋悲聲,慘不忍聞,此情此景,今猶在目。執筆至此,心如刀割,酸淚複湧。

當時我家毫無餘錢,隻兩年來積有幾擔谷麥,父親、姑母商量,隻得叫天華、天良叔雇人挑往圩場去果,換得錢即買備棺木等項回來。外婆及其家人均來,雖然悲痛哭泣,但不量力,不為我家設想,吵着要替母親做什甚大齋,什麼超度死者。父親、姑母均謂無錢,外婆不悅。而當時瘟疫流行,鄉間迷信,染疫死亡者均不許做齋張揚,因而免去。母親究死于疫抑死于病中分娩,至今我仍懷疑。廿三午,父親點事宜,各種天華叔等辦理。入殓時,父親、姑母甚為悲切,而我姐弟見母親已在棺木裡,當棺蓋上加釘時,便放聲大哭,慘切欲絕,可謂生離死别,過這一分鐘後,便永不能再看見母親的面了!母親出殡時,我捧神主,家姐先行放紙錢,二弟擔幡,三弟則由别人背着,匍匐哀号,送母親遺體至墳地安葬。歸時已暮霭四合,四野人靜,惟夏蟲唧唧,如泣如訴,情更凄切。抵家時,父親、姑母仍相對悲歎,唉唉之聲不絕。我們見此悲慘情景,且睹物思人,又複悲泣。

事過數日,各人稍安,姑母雲須返家。那時三弟僅五歲,以無人料理,暫由姑母抱去撫養。我照常上學,家中各事,全由家姐主持。家姐年僅十四,而任母親所做工作,亦雲苦矣。

是年亢旱,早造失收,晚造亦無所獲,我家既失慈母,複值天災,情狀之慘,不言可知矣。家姐兩造辛苦,又無收獲,中夜每自悲苦,然而,我家苦況,實不過正在開始。

自母親去世後,父親日夜困守家中,如工作須離家稍遠,均不願往。父親已不如當年的風采了。十月收割完畢,各親戚均勸父親續娶,俾可處理後事,照顧孩童。父親接納了各親戚朋友勸告,睇合大茜村黃氏。此時我家因母親變故,餘資用盡,又值天災,谷食無多,續娶之資,籌措匪易,父親逼得又将祖父遺下一畝田,典當給人,得錢卅五千,即以之為續娶之資。十一月初三日,黃氏繼母來家,家中百事,便由家姐移歸繼母處理,三弟亦由姑母家回來。居處一月,相安無事,而後,我姐弟卻慢慢地吃起苦頭來了。

後母虐待前兒,為鄉間俗諺,亦家庭悲慘事。黃氏繼母,到家一月,迥異母親。理家做工,既不若母親之辛勤;對我姐弟,更無絲毫關切,甚至視若路人。無理責罵,固屬常事,稍不如意,則加毒打。或強迫繁重奴役,或時不與食。二、三兩弟,雖屬幼孩,亦無幸免。年長如家姐,亦惟泣飲忍受。我素性頑強,繼母對我,有理則受,無理則反抗,繼母更為忿怒,但亦無可奈何。父親處此景地,也有悔恨之心,對子女雖有骨肉之親,而繼母兇惡,為家中安甯計,亦無可如何。

姐弟四人,一人受打,均相含淚,家姐及我,又時對泣,當時慘況,無誰可訴,僅能追憶亡母,怨艾其舍離我們過早。那時母親去世,已将七月。繼母不良,過年時自非昔比。

【蔡廷锴(1892年4月15日—1968年4月25日),字賢初,出生于廣東羅定。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畢業,早年參加同盟會。曾參加第一次北伐、讨伐桂軍沈鴻英及東征讨伐陳炯明等戰役。後任國民黨軍第六十師師長。1930年任第十九路軍副總指揮、軍長。1932年率十九路軍進行一二八淞滬抗戰。同年被蔣介石調往福建“剿共”,任十九路軍總指揮、福建綏靖公署主任。1933年11月,同李濟深、陳銘樞、蔣光鼐等在福州成立抗日反蔣的“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任人民革命軍第一方面軍總司令。失敗後流亡海外,宣傳抗日救國。1935年參加中華民族解放大同盟,為最高負責人之一。抗日戰争時期曾任國民黨軍第六集團軍副總司令、總司令,兩廣邊境司令,在兩廣指揮作戰。1940年因受蔣介石排擠而去職。1946年與李濟深等在廣州組織中國國民黨民主促進會。1948年1月在香港參與發起組織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被推為中央常務委員、财務委員會主任。1949年9月,出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委員會副主席,國家體育運動委員會副主任。1964年12月至1968年任政協全國委員會副主席。是第一、二、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政協第一屆全國委員會委員,第二、三屆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民革第一、二屆中央常務委員,第三、四屆中央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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