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聯盟

唐嫣 不響

作者:是個人物
唐嫣 不響

在不聲不響中,她逐漸生發出一種踏實,一種充盈。

文|江月

編輯|桑柳

攝影|邵迪

造型|April瑤

化妝|春楠(NAN BEAUTY)

發型|陳陳(NAN BEAUTY)

犯怵

面對王家衛的鏡頭,演了十幾年戲、播出作品已有50餘部的演員唐嫣,犯怵了。她鼻子發酸,跑到螢幕面前。

你怎麼了?王家衛用上海話問她。

「我不知道該怎麼調整自己,我好像演不下去了。」唐嫣說着,眼淚就掉了出來。

第一次從經紀人那兒聽說王家衛要拍一個上海的故事,要找她出演汪小姐,她的反應是,「真的假的?」她總怕一個電話過來,告訴她會有其他變動。後面的幾個月,她一直沒問經紀人進展,「生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制片人管她要照片,她當即舉起手機,發出去一張素顔照;王家衛說想見一下她,這一次,她粉底都沒打,塗了淡妝的口紅,穿黑色T恤和牛仔褲,戴了帽子和圓框眼睛就去了。心裡其實是忐忑的,但一進門,看到仍然戴着墨鏡的王家衛對她展現了一個露出牙齒的、燦爛的笑,唐嫣說:「仿佛一下子就不緊張了。」

「汪小姐」這個角色當天就敲定了,唐嫣也開始做準備,試服裝,拍試妝照,确定長波浪和高跟鞋套裝的造型。後來,她還特地跟導演找來的兩名八九十年代上海的女白領學習,觀察她們怎麼講話、怎麼走路,了解當年白領處于一個怎樣的時代,會過怎樣的生活。

但唐嫣心裡還是沒底。「我肯定想要把她演好,但我的标準是(不是)可以很好完成這樣一個角色,我不知道可以做到多少。」

坊間流傳着關于導演王家衛的神秘傳說——拍戲以「慢」出名,經常不給演員劇本,隻提供幾頁紙或者幾句話。許多演員進組後壓根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麼。曾和他合作過多次的梁朝偉,一場吃梨的戲拍了27遍他仍然不滿意;張國榮和張曼玉演一個對視,拍了47條。

這些「不确定」也延續到了《繁花》。有媒體報道,劇本從來沒有寫完的時候,開機前,編劇秦雯至少提供過五個版本的劇本,拍攝期間還在不斷推翻。演員隻能在前一晚收到第二天拍戲内容的飛頁,有時候還要改,編劇是以不得不住進劇組,甚至會抱着列印機去現場。

沒有完整的劇本,演員對每一場戲的了解,更依賴于導演的講解和演員自己的領悟。

進組前三天,唐嫣「不敢講話」,她發現,王家衛的意見,她「聽不懂」——她和胡歌就像兩個國小生,張望着想要求助對方,卻發現彼此都「聽不懂」,但又不敢問,隻好一邊對導演點着頭,一邊心裡揣度。她記得自己穿着小汪的高跟鞋的腳步聲,一條排完,她會跑着去看螢幕,高跟鞋是急促的「嗒嗒嗒」,她站在導演旁邊,一邊看回放,一邊聽他講下一條要怎麼調整。收到導演的意見後,她再回到表演區,這時候高跟鞋的聲音,變成了「嗒,嗒,嗒」,她在這些刻意放慢的腳步裡,思考導演的話。

唐嫣 不響

圖源電視劇《繁花》

唐嫣講述着「嗒」和「嗒,」的變化,那段拍攝的經曆,在她記憶中如此清晰。她調動全部的感官試圖更準确地捕捉導演的意圖,甚至想要找到墨鏡後的眼睛。

「演員在塑造一個角色的時候,很需要自信以及相信的力量,我在最初的時候一定是不足夠的。」唐嫣說。她講了一連串的「不确定」,「我不确定自己演得對不對,不确定演得準不準,不确定自己的表現到底如何。」

一天放飯的時候,王家衛叫住唐嫣,說要給她看樣東西,他請剪輯師把電腦打開,播了「汪小姐」在師父金花進門之前一邊飛奔一邊吃完了早餐的戲,又對她說,你看,這就是你一個個鏡頭演出來的,你知道自己是可以的。

在唐嫣心裡,這像是一個轉變的契機。但在她逐漸建立信心的時候,董勇出現了——唐嫣把他形容為「一座高山」。

董勇平劇演員出身,扮演武生,面容裡自帶嚴肅,進入影視行業後,角色也大多是警察和軍人。唐嫣對董勇的第一印象就是「不笑」,她有點害怕,但很快,他們就要一起演一場重頭戲:小面館門口,董勇飾演的範總勸汪小姐去深圳找工廠賭一把。這是汪小姐命運的轉折點,現場有很多群演。唐嫣拍了幾條,總覺得不對。

董勇也記得那一幕,當時兩人還不熟,但他能感覺到唐嫣身上背負了很沉重的東西。「她想台詞不要錯一個字,還怕自己不好,怕人對她有意見。」董勇說。

對唐嫣來說,這樣的狀态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了,和董勇的對手戲拍到中途,她崩潰了。她試圖調整呼吸,但沒有用,她覺得心口像一塊大石頭壓着,喘不過氣。她告訴了王家衛這些感受。

王家衛讓她不要着急,先坐一會兒,喝點水,然後對唐嫣說,不要把自己困在焦慮的情緒當中,每個人都會遇到瓶頸期,如何去戰勝這個困難,是小汪要做的,也是你唐嫣要做的。

唐嫣 不響

水果硬糖

很容易感受到唐嫣身上散發的甜。

在《人物》封面的拍攝現場,唐嫣和她的笑一起出現,聲音爽朗而明媚。攝影機打開之前,她問身邊的從業人員,「有黑眼圈嗎?」「高低肩嗎?」得到「漂亮」的回答,她笑了起來,有種春風一般的清甜。

唐嫣的一位從業人員站在機器另一邊,她和唐嫣合作了十多年,最早捕捉到唐嫣身上的甜。她向《人物》回憶,第一次在辦公室見到唐嫣,她最直接的印象就是,「這個女孩怎麼笑起來這麼好看,有那種整個世界都會為她融化的感覺。」

那時,唐嫣25歲,剛剛在《仙劍奇俠傳3》中飾演過女娲後人紫萱。盡管此前,已有很多演員塑造出了不同感覺的女娲後人,但唐嫣的版本還是讓人感到「一眼驚豔」。甚至十多年過去後,還有觀衆評價當年的唐嫣,「真美,表演也豐富」,不僅活潑、天真,還為角色增加了「一點媚」和「曆經滄桑的沉穩」。

新人演員想要從被大衆認識,到被記住,再到熟悉,需要強化某種明顯的特質,為之後的演繹道路打下市場基礎。在經紀公司看來,當時的唐嫣就具備「甜美」這樣一種令人難忘的特質。

2011年,「甜美」特質在《夏家三千金》裡得到鞏固,唐嫣在裡面飾演天真、善良的三女兒夏天美,它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它是當年衛視收視率的冠軍,唐嫣也憑借那個角色,獲得國劇盛典「年度網絡最受歡迎内地女演員獎」。

之後,唐嫣開啟了快速運轉的幾年。2015年以前,她一年要演三四部戲,365天都沒有休息,最辛苦的時候,拍戲到半夜2點,第二天早上6點又要起床上妝,很多時候隻能在往返上海和拍攝地的路上,或者換妝發的間隙,抓緊時間多睡一會兒。

這樣高速的運轉,也和當時娛樂、傳播領域的飛速發展有關。這位從業人員告訴《人物》,在部落格時期,唐嫣會寫很多博文,還會貼上小花,顯得「特别可愛又生機勃勃」,收獲了第一批喜歡她的粉絲。過渡到微網誌後,她也是最早一批擁有衆多粉絲的女演員。此後,市場對偶像劇越來越青睐,流量逐漸轉化成具體的商業價值,唐嫣也踩着流量而上,接到國内外廣告的代言,一步步往前奔跑,成為整個市場最搶手的頭部女演員之一。

這種狀态持續到2015年。那一年,唐嫣有9部電視劇、1部電影、2檔綜藝播出,其中最出圈的,是由同名小說改編的《何以笙箫默》,唐嫣和人氣很高的男演員鐘漢良搭檔,這是第一部單日網絡播放量突破三億的電視劇。

但也是從這部劇開始,「甜美」似乎不足以支撐唐嫣了。

豆瓣上《何以笙箫默》的評論中,有人說唐嫣演出了那種難以言說的溫柔,也有人說她的演技「變僵硬了」,表情沒有變化,隻會低着頭,或者瞪眼睛。緊跟着播出的《千金女賊》《活色生香》裡,唐嫣演的也是類似的角色,甜美,善良,固執,帶着主角光環。有人說,「唐嫣在『傻白甜』的道路上一去不複返」。還有人說唐嫣本人就是一個「傻白甜」,「演來演去都在演自己」。

唐嫣 不響

圖源電視劇《何以笙箫默》

你怎麼看待「傻白甜」這個标簽?

幾乎在不同的時期,每一次接受采訪,唐嫣都會被問到這個問題。她曾回答,「無論别人用什麼樣的标簽貼在我身上,那也不代表就是我,那隻是一部分人的認知,可是他們未必真的了解我。」她還說,「我從來不會否定自己的過去。」但這些話語背後,她感到受傷嗎?會困惑嗎?如何找到出口,表達「傻白甜」底下更深層的東西?這些她都沒有講過。

談及這一段時,我們已經結束了視訊拍攝,唐嫣關上了化妝間的門,門裡隻有她和我們,沒有經紀人,沒有助理,她獨自坐在沙發上,去面對外界對自己的好奇。

她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兒時的感受,「傻傻的、甜甜的、皮膚白,應該也不是一個不好的事兒, 但是它就變成一個貶義詞,我就覺得,為什麼會這樣?但如果我說我不是『傻白甜』,可是有人聽嗎?」唐嫣說。

「因為标簽都是别人設定的,可是它并不代表就是你啊!」在一次采訪中,她這麼說。但她沒有明确解釋過什麼。「就像《繁花》小說裡的『不響』,我就是『不響』,我從來都不願意解釋自己。」最受傷的時候,她也沒有展示傷口,隻在微網誌發過一張圖檔:天空是灰色的,下着小雨,一隻小麻雀低着頭,雨點打在了它身上。唐嫣說,那隻小麻雀就是那時的自己,在密集的雨點裡,她感到痛苦和掙紮。

但她沒有哭過。在甜美的外表下,唐嫣有一種堅毅,「大家都覺得她很甜,是一顆糖,但她其實是一顆『水果硬糖』,不是一顆軟糖。」從業人員說,「 她不是大家想象的那麼脆弱。」

2015年之後,唐嫣開始放緩步調,在角色上,她有意識地開始挑選不一樣的劇本。但也是在那個時候,她感覺到,就是同一類角色找過來,雖然人物經曆不同,但是核心都一樣。唐嫣會想,「怎麼才可以演出不一樣?」

她也努力去做一些改變。比如2016年,她接演了《錦繡未央》,講述的是一位亡國公主一路複仇,最後變成太後,一個偏向于女性成長的、有力量的故事。唐嫣希望通過這個劇可以稍微脫離偶像的形象,在表演上激發另一面的潛能。這部劇是當年的爆款,也有人提出批評,認為劇情和造型懸浮,唐嫣的表演「缺了一點什麼」。

唐嫣 不響

圖源電視劇《錦繡未央》

渴望

一個憑偶像劇而為大衆所知的演員如何轉型?這是唐嫣所面對的困惑,也是這個行業内很多人的困惑。

《繁花》之前,演員胡歌和唐嫣搭檔過4次,兩人是十幾年的老朋友。接受《人物》采訪時,胡歌說自己的軌迹和唐嫣類似,曾經也被限定在古代偶像劇的架構中。隻不過,他感到困擾的時間比唐嫣更早一些,拍攝《仙劍奇俠傳3》時,胡歌就發現自己的表演進入到一種套路,但是找不到出口。2010年之後,為了轉型,他有意識地接演一些現代戲和年代戲。直到2015年《僞裝者》和《琅琊榜》播出,他才徹底打破偶像的外殼。

「面臨轉型,有一些人比較幸運,這段時間比較短,但有些演員可能時間比較長。」胡歌說。他知道的是,唐嫣必須要經曆這一個過程。「因為我們不想老是被困在類似的題材的戲裡面,或者同一種類型的角色裡面。除了偶像和明星以外,也希望能夠被大家認同,說是一個真正的演員。」

唐嫣并非從小就想要成為演員,但她從小就是個好學生。她生在弄堂裡,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女孩——如果用一個詞來描述上海女孩,唐嫣選擇的詞是「獨立」。父母從小就教育她女孩子要靠自己,精神獨立,經濟獨立,而這番話是從她外婆那兒傳下來的。

她在這種信條裡長大,習慣了對自己嚴格要求,成績總是排在班級前幾名,甚至考97分時,會因為沒到滿分而覺得沒考好。家族裡,她是同輩小孩中年齡最大的,就覺得自己要做一個好榜樣,赢得長輩喜歡,讓弟弟妹妹學習。她也是一個乖孩子,放學回家後,會用電鍋煮好米飯,等父母回家。青春期裡,她能想到最「叛逆」的事,是在父親不支援的情況下自己填報了志願。

唐嫣 不響

童年時期的唐嫣

因為同學媽媽的一句話,唐嫣臨時報名了藝考,并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但很快,她就感受到深深的挫敗。班裡很多同學藝校出身,從國小表演,應對老師的作業遊刃有餘,但她什麼都不懂,交作業總比别人慢。上大一時,學校還會末位淘汰一兩名學生,唐嫣一直想着,自己「不能被甄别」。「你有一天回去,說我回來了。怎麼了?退學了。這不開玩笑嗎?你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對《人物》說。

大三之後,唐嫣開始拍戲。對于這個行當,她仍然陌生。她問對手演員,台詞應該怎麼準備?從第一場戲開始全都背完嗎?是從第一場戲開始演嗎?對方沒有回答,看着唐嫣笑了。唐嫣當時不了解,等到進入越來越多的片場,她才明白,「人家被我問懵了,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

入行之初,她演過一個大家族的千金,有一場戲,走位都設計好了,家族裡所有人站一排,她在正中間的C位,再從某個地方走出來。但拍着拍着,她半個身子就本能地躲到别人後面去,導演大喊,你在哪裡?你躲到别人身後幹什麼?她挨了罵,發現自己這也不對,那也不對。

那段時間,她用認真彌補自己的不足。看劇本習慣在手上拿一支筆,為的是把瞬間的感受記下來,之後用到具體的表演上,等一部戲結束,劇本已經被畫得密密麻麻。

這次采訪中,當我們和不同人聊起唐嫣時,每一個受訪者都講到了她的認真。

楊晨和唐嫣是大學同學, 住同一個宿舍,畢業後,她選擇演話劇,雖然具體的行當發生了分野,但她們倆每年都會見面、約飯,友誼從十七八歲,一直維持至如今。楊晨記得,上大學時,因為沒有接觸過表演,唐嫣一開始總為作業犯愁,經常向她求助,「她表面上看起來成天笑呵呵,『沒心沒肺』的,但實際上非常認真和上進。」楊晨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兩人合作「觀察生活」的作業,主題選擇了「孤寡老人」,唐嫣和她一起實地探訪社會福利院,邊觀察邊記,後來又把上海的語言文化、生活習慣揉合進表演裡。那次作業,老師給了很高的評價。

執導過《空鏡子》《八兄弟》等多部高分作品的導演楊亞洲和唐嫣有過一次合作。他印象最深的,也是唐嫣的認真和韌勁。那是2008年,楊亞洲正在準備《沒有語言的生活》的拍攝劇本,角色和風格确定下來後,需要物色一名漂亮的年輕演員,經人介紹認識了唐嫣。最開始,他對唐嫣的了解并不多,標明她的原因很簡單:形象「清純、美麗」,貼合角色需要;畢業于中戲,相信她有一定的表演功底。

那部戲很多場景在河裡拍攝,一次到現場,他發現唐嫣已經在水裡準備了很久,後來才知道,當時唐嫣正處于例假的第二天,盡管河水很涼,又比較深,但她也沒有提出選用替身。楊亞洲就感覺到,唐嫣不止于漂亮,她身上有「塑造人物的那種特别的渴望」。

但是,這些認真,這種渴望,在2016年之後對唐嫣來說顯得不足夠了。她覺得,過去的每一部戲,她都在努力追求進步,都在清醒地表演,但是回過頭想,又覺得「懵懵的」,似乎并沒有找到一個明确的方向。她感到受困。

楊亞洲認為,演員轉型難,有三個原因。一是資本偏向于偶像劇,導緻市場上可供選擇的好劇本類型就不多。二是電視劇拍攝越來越流水線和工業化。第三點,也是諸多演員都感到痛苦的一點——演員是一份被動的職業。新形象的确立需要一個好劇本,一個好角色,一個擅長挖掘表演能力的好導演,同時具備這些要素非常難得,而演員又處于被挑選的狀态,如果沒有機會找來,就很難在類型上突破。

楊亞洲說,也是因為這個天然的職業缺陷,他從演員轉成導演,做了一份挑選别人的職業。

而對唐嫣來說,這是一個「紮心」的問題。

「我覺得其實演員是被動的,有些時候不是你想演什麼角色就一定會有……但是其實我也一直在等……」她說起在劇組時經常感受到的那種着急,總有人在旁邊喊,「好了沒有?」「快點快點!」很多時候,這些話不是對她說的,但她聽到了,心裡也覺得慌。她跟同行聊過這件事,大家都覺得有點難過。

「我來隻是為了把詞兒講完嗎?隻要詞兒不說錯就可以過了嗎?隻是為了這個嗎?」

以前,她看到好的劇本,會把自己的臉代入角色,腦海裡形成畫面,就知道一場戲要怎麼去演。但當角色和劇本一再重複,她變得「沒有感覺」,或者說「還是原本的感覺」。

2018年,連續工作10多年後,唐嫣決定停下來。8個月的時間,她學畫畫、鋼琴、滑闆、語言,種花花草草,「可開心了」。

對一個女演員來說,這是個悠長假期。其實,她從來沒有「我不想演了」的感覺,隻是在等待一個真正打動她的劇本、一個打動她的角色。

唐嫣 不響

不響

《繁花》開拍的第一場戲,是在和平飯店的天台,金色璀璨的小星燈下,汪小姐和阿寶一起跨年。那場戲拍了整整一天。而在此後的拍攝中,每一次,王家衛一喊「過」,所有人都忍不住開始鼓掌。

唐嫣的從業人員去了現場,她記得,拍攝第二天,王家衛突然從螢幕跑到唐嫣身邊,問,你的眉毛為什麼跟昨天不一樣?其實,從業人員也沒有發現不一樣。過了一會兒,化妝師過來,說可能手抖了一下,确實有點不一樣。

是在這樣的氛圍裡,唐嫣開始了《繁花》的拍攝,她後來說得最多的是,「導演是一個特别能夠讀懂人心的人」,她發現,自己對于表演的惶惑被看到了,而那些對表演的熱愛被鼓勵了。

對于唐嫣的表演,演員董勇用兩條曲線向我們打了一個比喻:剛開始,他和唐嫣的曲線都往上走,但是唐嫣升得緩慢,自己走到5,唐嫣還在3;接着,他選擇等一等,曲線開始往平了走,但沒想到,唐嫣的曲線一直往上沖,直接到了9,而他仍停留在5。董勇說,在《繁花》拍攝中,和唐嫣戲搭得越多,他就總有一種感覺,如果一個鏡頭隻拍3遍,他不會太害怕唐嫣,如果給唐嫣再多幾遍機會,「那就要小心了,她的爆發力會讓你想象不到了。」

盡管對唐嫣已經很熟悉了,但在汪小姐身上,胡歌還是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唐嫣。最打動他的是唐嫣在現場的每一場哭戲,去諸暨救阿寶,看到寶總被打耳光,不同的場景,唐嫣哭出了不一樣的内涵。濃烈的情感甚至會流淌到導演喊「過」之後,唐嫣的眼淚還是止不住,需要很長時間才從情緒裡走出來。

正是這些動情的時刻,讓胡歌感到唐嫣的表演是「完全沒有技巧的」,而「恰恰這種沒有技巧的演法能量是最大的」。他說,「一旦她的真實情感爆發了以後,所有的狀态,所有的細節,所有的表情,所有的肢體動作,全對,可能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

胡歌最後說:「她(唐嫣)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

唐嫣 不響

而對唐嫣來說,這些是用漫長的時間換來的。那三年,她隻拍了一部戲,用她的話說,大部分時間在做汪小姐,隻有小部分是唐嫣。即便收工回到家中,她卸妝和洗澡,腦子裡都會像過電影畫面一樣回顧一整天拍的戲。有時想得出了神,都忘了洗髮乳有沒有打,實在搞不清楚,「算了,嘩嘩再洗一次。」家裡人說她怎麼做事越來越快,以前卸妝洗澡都是慢條斯理,不花一個小時做不完,但當她和汪小姐越來越融為一體,她說話做事也有了風風火火的痕迹。

這些是親近的人才看得到的變化,對觀衆來說,唐嫣近乎消失了。

網絡上搜尋「唐嫣」,有一個熱門詞條是:「唐嫣為什麼不火了?」相關詞條還有:「唐嫣為什麼消失了?」「唐嫣為什麼沒戲了?」「唐嫣到底怎麼了?」不少人是以去盤查唐嫣的最近三年,沒有作品,沒有話題,還有人猜測,唐嫣是不是在家全職帶孩子?

《繁花》播出之前,粉絲很着急,說太久沒看到唐嫣的作品了。2022年6月,因為工作室對外公布唐嫣整個月「暫無行程」,粉絲感到憤怒,一個女演員怎麼能這樣呢?不進組,不拍戲,甚至連廣告都沒有——因為「不上進」,唐嫣上了熱搜。

其實,挺長一段時間,工作室内部的夥伴也不知道唐嫣具體在做什麼。有時候,從業人員也感到「頭大」和「迷茫」,有時要和商業代言客戶開會,「PPT都寫不好看了」。客戶最愛提的問題是,唐嫣今年的工作是什麼,有什麼戲要播出,參加什麼活動,有沒有真人秀?「都沒有。」從業人員隻能解釋,唐嫣在用心拍《繁花》。對方又追問,如果隻拍了這一部戲,那到底什麼時候播?沒有答案。

唐嫣還是「不響」。

做了十幾年朋友,胡歌說起唐嫣的第一個詞兒,就是「不響」。他記得幾年前,唐嫣告訴他,自己不上微網誌,不看評論了。但具體怎麼回事,她「不響」。胡歌說,唐嫣是典型的射手座性格,跟一幫朋友在一起的時候,話蠻多,嘻嘻哈哈,樂天派。但是遇到挫折或者質疑,她反而變得話很少。「她自尊心還是蠻強的。她不是說第一時間就要站出來,可能經過一段時間以後,她會用行動來證明。」

胡歌覺得,唐嫣是一個很簡單的人。這種簡單,不是幼稚,而是始終保持一顆童心,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他覺得唐嫣都沒有怎麼變過。有些時候,胡歌發覺唐嫣比他想象得要成熟,比如他遇到郁悶的事情、心情低落的時候,唐嫣會給他打很長的電話,用「三闆斧砍上來」的口吻,「教育」他,把他給「說懵」,但越聽越有道理。挂了電話,胡歌想一想,就會心一笑,「就覺得挺可愛的。」

而對唐嫣來說,過得簡單似乎是從小到大的習慣。微信隻有300多個聯系人,朋友就是固定聯系的那幾個,她不善于應酬,那就少應酬。進入這一行,多少有點誤打誤撞,也是以缺乏強烈的野心,從沒有覺得自己離「名利場」有多近。

事實上,《繁花》找來的同期,還有兩部劇找到唐嫣,面對三個選擇,從業人員很糾結,特别是《繁花》,資訊寥寥,隻知道有一部小說,再加一個王家衛。這種擔心很現實:唐嫣飾演的角色究竟有多重?萬一最後隻保留了一點點戲份怎麼辦?

開拍之後,一再延期,但沒人知道具體延多久。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的拍攝過程中,團隊曾把一些不錯的劇本拿給唐嫣,「所有演員可能就你沒有戲露出,你要不考慮再接個啥?」

唐嫣非常堅決地拒絕了其他作品的邀約,她告訴團隊,「你相信我就好了。」除此之外,還是「不響」。《繁花》到底講述了什麼樣的故事,唐嫣到底在其中飾演了怎麼樣的汪小姐,團隊都是和觀衆一樣,到劇集播出才知道。

唐嫣 不響

導演王家衛和唐嫣 圖源微網誌

那個晚上,關上化妝間的門,我們和唐嫣結結實實聊了三個多小時,她說話很快,叽叽喳喳的,好像一個沉默了太久突然要把自己傾倒出來的小女孩。從業人員來敲過幾次門,提醒她時間不早了,但她說着「不急不急」,又把門關上了。這樣的坦誠與開放,在如今演員的采訪中,非常少見。聊過了那些「傻白甜」的評價,那些「不知道怎麼演了」的困擾,我們問,你真的不焦慮嗎?不擔心嗎?

唐嫣說,這些問題對她來說都「超綱」了。「我可能腦子簡單,壓根沒想到這茬兒。」唐嫣說,「這就是我想太少的優點。」

她成長在一個有愛的家庭。唐嫣報考表演系時,為了錄取幾率大一些,還報了北京電影學院,但北電在上海沒有分考場,需要她坐火車去北京考試。當時,父親對她的選擇并不同意,覺得當演員是一件太過遙遠的事,但看到女兒這麼堅持,他也表示了支援。

原本的計劃是,父親把唐嫣送到火車站,讓她一個人去北京,但一切安頓好之後,他走到火車站外,又折傳回來,對唐嫣說,「我補個票,跟你一塊去。」因為決定太過臨時,他隻買到一張站票上了車。唐嫣父親說,他實在沒辦法看着女兒坐上那趟列車,去1000多公裡外的地方,獨自面對人生的選擇。

但歸結到最後,唐嫣說,真正意義上的安全感來自于自己。「我有自己熱愛的事情,也正在做熱愛的事情,每一天都很充實。」2022年年初,《繁花》拍攝暫停,唐嫣經常夢到自己又回到劇組。那幾個月,她始終保持着汪小姐的狀态,體重,頭發的長度,一點都沒有變過,她想,要做到「随時複工,随時都能拍」。再次開工,是在淩晨2點,王家衛看着螢幕,「小汪,你好開心啊!」唐嫣說,「導演,我真的好開心。」她拍攝了那個後來呈現在片頭的鏡頭——小汪推着自行車迎着陽光走出來,笑得很燦爛。

唐嫣曾經問過王家衛,為什麼能那麼堅定地選擇她,相信她?王家衛給出的回答是,在她身上看到一股「傻氣」。王家衛還說,她是個「老實人」。唐嫣不明白,「我從小沒有人敢欺負,怎麼是老實人?」王家衛說,你跟胡歌都是老實人。

唐嫣 不響

信念感

在最近一次畢業20周年的同學聚會上,好友楊晨又見到了唐嫣。她對《人物》講起去中戲報道的那一天,她第一個到了宿舍,之後就看到門口出現一個高個子女生,在笑,一張嘴是個南方口音,特别豁達。

那個女孩就是唐嫣。

楊晨是個北京女孩,個性直接,笑點低,後來她發現,唐嫣比她更厲害,什麼笑話都捧場。相似的性格讓兩個女孩很快處在了一起。大學時,同學一起出去吃飯,别人鬧在一起的時候,她們就坐在犄角旮旯裡聊天,有一個獨立的小世界。畢業後,兩個女孩像是做過約定,到了彼此的城市,不管多晚,第一件事就是給對方發資訊,在哪裡?約飯嗎?一直到這次同學聚會,她們發覺,都快40歲了,都當了媽媽,怎麼還像大學時期一樣縮在角落裡,聊着女生之間細膩好玩的話題,嘎嘎笑個不停。

去年,她們還因為拍戲相逢在橫店不同的劇組裡。楊晨說,唐嫣當時摔了腿,夾着夾闆,還在做各種武打動作,看起來像一個「獨腳女俠」。有的戲份取景是在深山裡,楊晨去找她,兩個人就在一起吃大烤串,夜裡黑漆漆的,唐嫣穿着一身古裝,一手舉起烤串,一手拿手機和她自拍。

那時,《繁花》拍攝已經結束了,但還沒有播出,楊晨還不認識汪小姐。直到和大衆一起追劇,她才看到唐嫣的表演發生這麼大的變化。楊晨說,在汪小姐身上,她看到很多和唐嫣的相似,比如簡單、樂觀、凡事不會往後看。唐嫣也是如此,外表看起來是柔弱的偶像形象,但内裡卻是「一個很有韌勁、不怕吃苦的人」。

她一直是清醒的。2012年,在市場普遍是「一個大公司旗下n個藝人」的模式下,藝人很容易會感到某種限制。而唐嫣很早就意識到,隻有建立一個獨立團隊才能掌握命運的自主權。她成立了工作室,這使得她可以盡可能地少受制約,按照自己的意願接戲。

「其實她非常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就)選擇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從業人員說, 「是清醒造就了她今天的成功。」

《繁花》已經過去,對唐嫣來說,最重要的,是三年間,某些東西在她身上萌發,一點點生長開來。

唐嫣 不響

楊晨覺察到,唐嫣的感受力越來越豐富了。三年裡,每次她去上海演出話劇,唐嫣都會去現場,對于話劇的點評,她最早隻會說,演得太好了,但後來就開始讨論劇本和角色,認知變得廣泛和深刻。

楊晨說,這種深刻不僅僅來自于《繁花》,也來自于唐嫣真實的生活。那段時間,唐嫣不再隻為了拍戲奔忙,她們有了更多的機會見面。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上海,唐嫣帶着女兒,和她約在一家餐廳吃飯,兩人聊了很久的天。結束後,唐嫣就帶女兒去打疫苗,楊晨覺得這樣特别好,「又拍戲,又有自己的生活。」

新的力量生長起來,唐嫣相信自己是一個具有可塑性的演員,可以朝自己想要的地方走去。

拍攝《繁花》的第一年,唐嫣曾參加一場活動,有人說唐嫣怎麼狀态這麼好,「也許他們以為我天天在摳腳啊!哈哈哈」,唐嫣笑起來,「但我知道我每天都在工作,我沒有擺爛,我知道,這種狀态是好的,因為我内心是充裕的。」

以前,因為工作而出席某些場合,她會覺得有點不自在;但現在,人多的場合,她也會很主動地跟朋友打招呼,很自在地展示自己。這一兩年,她交了一些新的朋友,一些生活習慣也發生了變化。以前,很少出門,即使出門,也一定要和一位從業人員同行;但現在,她不再想别人到底會不會認出她這件事了。

像是從一個殼中脫出,她打開了感官,感受力也随之生發。某個意義上,唐嫣确實是一個「傻、白、甜」,她的「傻氣」在這個講求效率的年代保護了她,讓她獲得了無法靠計算得來的回報。

走過那三年,時常浮現在唐嫣心上的是在劇組的那一個個享受的清晨和夜晚。一些場景是淩晨兩三點在外灘拍攝,她是以見到過外灘熟睡中的樣子,霓虹燈已經熄滅,熱鬧和繁華也已褪去,留下的是一種特别的安靜和美好。她拿出手機拍照,時間碰巧的話,還會拍到太陽剛剛升起、照亮外灘的那一刻,耳邊聽到的是送牛奶的聲音、街邊掃地的聲音。在這些生動的圖景裡,她下班了。

回到化妝間,換完衣服,她一邊往外面走,一邊和大家說「早安」,上了車之後,她徹底放松下來,咬着作為早餐的牛肉餅,有時候看看清晨還沒有什麼人的馬路,有時候回想今天拍了哪幾場戲,還有時候在車裡晃蕩着就睡着了。

「那種幸福感你能體會嗎?」她說,她是以感到踏實,感到充盈。

視訊加載中...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