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4年3月28日，日本福岡，一家藥店釋出通知，稱小林制藥的保健品使用了紅曲原料。視覺中國/圖
2024年3月初，孫明成從網上給父親買了“降膽固醇保健品”，本希望三個月起效，沒想到僅服用三周就收到了召回公告。
這款在拼多多“小林制藥海外旗艦店”購買的紅曲膽固醇顆粒産自日本知名藥企。2024年3月22日，日本小林制藥公司宣布，有消費者服用含紅曲成分食品後，腎髒等部位出現疾病。截至4月2日，該事件已造成日本5人死亡、157人住院。約100萬袋紅曲産品和不明數量的紅曲原料仍在市面流通，小林制藥正緊急召回涉事産品。
紅曲（又稱紅曲米）以稻米為原料，用紅曲黴發酵而成，廣泛應用于食品着色和發酵釀酒。紅曲原料發酵過程中，能夠産生天然的他汀類藥物（降膽固醇常用藥）成分，是以被作為中成藥或保健食品原料。
2023年11月，浙江金華，東陽市馬宅鎮屠梁村鐘山自然村青聯酒廠内，釀酒師傅對下缸了2天左右的紅曲酒醅進行開耙，使其發酵更加充分。視覺中國/圖
小林制藥（中國）從業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海外旗艦店購買的相關産品應從購入管道退貨，（找代購買的）水貨可通過小林制藥（中國）官方退貨。提供紅曲産品購買證明和腎髒功能化驗單據，可報帳體檢費用。”
三款涉事産品未在中國注冊，但國内也有紅曲保健食品。以“紅曲”為關鍵詞在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特殊食品資訊查詢平台“保健食品注冊”一欄搜尋，剔除重複項後可見148款保健食品。南方周末記者統計發現，參照《關于以紅曲等為原料保健食品産品申報與審評有關事項的通知（國食藥監許〔2010〕2号）》，部分産品的注冊資訊存在功效成分超标、遺漏“注意事項”等現象。小林制藥事件發生後，國内已有地方市場監管局要求紅曲保健品生産商送檢。
作為一般食品的紅曲或含紅曲保健食品可以降血脂，但因洛伐他汀類物質的含量不穩定，降血脂效果較難保證，北京友誼醫院藥劑科副主任藥師衛紅濤表示，“不推薦高血脂患者食用含紅曲保健食品降血脂。減少油脂攝入、堅持運動、規範使用藥物治療，才是科學安全的降血脂方式。”
含涉事原料的産品仍在中國銷售
測出血脂偏高後，38歲的吳麗沒有咨詢醫生，自行在日本藥妝店購買了小林制藥和DHC的兩款降血脂産品，為了減少不良反應，她選擇将兩款産品交替服用。
2024年1月以來，吳麗斷斷續續地服用了一袋小林制藥紅曲膽固醇顆粒。在小林制藥釋出召回令前一周，吳麗感到自己尿量出現異常，召回令釋出後，吳麗第一時間預約了體檢，結果顯示一切正常。孫明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父親“目前沒有不良反應，但他也不願意去醫院檢查腎功能是否是以損傷”。
日本厚生勞動省3月29日報告稱，在2023年4-10月生産的紅曲原料中檢測到軟毛青黴酸，目前無法确定是否為造成腎髒疾病的主因。
上海市食品安全研究會理事劉少偉教授介紹，紅曲在發酵過程中，如生長條件控制不當，可能産生黃曲黴素、桔青黴素、軟毛青黴酸等有害毒素。
日本腎髒學會在4月1日聲明，日本全國有47名患者因攝入小林制藥相關産品出現腎功能損傷，其中46人服用了紅曲膽固醇顆粒，1人服用了以紅曲為原料的降膽固醇健康輔助顆粒，約90%的患者年齡在40到69歲之間，其中近70%是女性。
截至3月31日，中國台灣報告6例患者因食用小林制藥紅曲制品出現身體不适，中國大陸尚無相關病例報告。
小林制藥的紅曲原料也流向了超200家企業，日本帝國資料庫公司實施的調查顯示，這些原料有些被直接出售，有些經加工後二次出售，受波及企業恐達3.3萬家。
截至4月1日，日本消費者廳公布了92款使用該原料、處于召回狀态的産品，根據南方周末記者在淘寶、京東、拼多多的不完全統計，有4款使用該原料的産品仍然在售，包含酒、保健食品等品類，售賣商家均非官方旗艦店。
比如，日本喜多屋宣布召回的“愛之姬玫瑰氣泡清酒（500ml）”在淘寶和拼多多共有超過5家酒類專營店仍可購買；日本山本漢方制藥宣布召回的“内脂阻滞丸（180粒裝）”在淘寶某日代店鋪中出售；日本森川健康堂宣布召回的“兒童蜂膠咀嚼片（100粒裝）”在淘寶2家日代店鋪出售。
未經注冊的“功能标示食品”
小林制藥創立于1886年，除了醫藥保健品，還涉足食品、日用品等領域，推出過退熱貼、暖寶寶、室内芳香劑等網紅産品。
值得注意的是，涉事産品并非經過日本注冊許可的保健品，而是由商家自主備案的“功能标示食品”。直到小林制藥宣布召回，孫明成和吳麗都沒發現這一點。
在日本，健康食品（日本廣義上的保健食品）分為一般/保健機能食品，後者又分成三類：營養功能食品（無需事先申請）、特定保健用途食品（注冊許可）、功能标示食品（事先備案）。功能标示食品上市銷售前，生産商隻需向日本消費者廳送出與其聲稱功能相符的科學依據，無需政府部門的審批許可。
據NHK報道，與需要花費更多時間和金錢進行審批的保健品相比，功能标示食品上市門檻更低，在日本國内市場已經從314億日元擴大到近7000億日元，其中，有減肥和改善睡眠功效的産品貢獻最大。相比之下，特定保健用途食品的市場自2019年以來不斷萎縮，到2023年僅剩2690億日元。
這是2015年“功能标示制度”出台以來，日本生産商首次因健康受損問題宣布召回産品，受此影響，日本政府宣布将對所有備案過的六千多種功能标示食品實施緊急檢查。
根據海關總署《關于跨境電子商務零售進出口商品有關監管事宜的公告》和廣東省市場監督管理局的公開答複資訊，通過跨境電商形式進口的保健食品按照個人自用物品監管，不屬于大陸法規和标準規定的保健食品。
南方周末記者了解到，三款涉事産品大多通過淘寶、京東、拼多多等跨境電商平台進口，比如在“小林制藥海外旗艦店”出售，未在大陸國家市場監管總局注冊。
不隻是顧客，部分商家也同樣混淆了功能标示食品和特定保健用途食品的差別。比如，小林制藥葉黃素膠囊屬于功能标示食品，但在拼多多和京東海外旗艦店，商品名稱都攜帶了“保健”字樣。
含量太低效果不明顯，太高是藥
無論是否經過注冊許可，以紅曲為原料的保健食品的有效性一直存在争議。
紅曲能否降血脂與其中的洛伐他汀類物質含量相關，該數值最高為15‰，最低可能是零——紅曲黴素隻有在特定的量、溫、濕度條件下發酵，才能産生洛伐他汀類物質。
能否産生降血脂效果，還要看攝入劑量。國家市場監管總局關于紅曲類制劑的藥品與保健食品界定是：紅曲類産品中洛伐他汀劑量≥10 mg/天為藥品；＜10 mg/天為保健品，如超過上述限量規定，應提供充分的食用安全性依據。
衛紅濤介紹，通常認為洛伐他汀一天攝入量在10mg以上才能起到較為明顯的降血脂作用，臨床上的推薦用量是一天攝入10-40mg。
南方周末記者梳理國内經注冊的含紅曲保健食品資訊發現，根據推薦食用量計算，含康牌甾醇紅曲軟膠囊的洛伐他汀日攝入量僅為0.1mg，遠低于10mg。
也有含量高的保健食品，帶有“藍帽”标志（中國保健食品專用标志）的健爾馬牌紅曲人參銀杏葉膠囊，洛伐他汀建議日攝入量高達24mg，遠超10 mg/d的規定線。衛紅濤認為，24mg已經屬于藥用劑量，缺乏醫師指導，使用後可能造成不良反應。
對此，北京健爾馬生物技術有限公司一位從業人員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小林制藥事件發生後，北京市場監管局要求紅曲保健品生産商送檢，目前該産品正在接受安全性檢查，至于洛伐他汀含量是否超标，暫時無法回答。
消費者對含紅曲保健食品抱有療效期待也是常見誤區。北京市海澱區市場監督管理局相關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依據食品安全法第71條和第78條，食品、食品添加劑和保健食品的标簽、說明書，均不得涉及疾病預防、治療功能。
南方周末記者統計發現，148款紅曲保健品在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特殊食品資訊查詢平台披露的“産品基本資訊”中，有近九成産品在“保健功能”中聲稱“輔助降血脂”“調節血脂”。孫明成認為，這些辨別無形中提高了普通消費者對療效的預期。
對此，2023年8月，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印發的《允許保健食品聲稱的保健功能目錄 非營養素補充劑（2023年版）》調整了24種保健功能聲稱，将“調節血脂、輔助降血脂”變更為“有助于維持血脂健康水準”。這意味着，市面上近九成含紅曲保健食品需要在五年過渡期内變更辨別。
從“輔助降血脂”到“有助于維持血脂健康水準”，功能描述的調整也是校正消費者的預期，“保健食品的功能不足以預防和治療疾病，體記憶體在某種營養素缺失的情況下，可以在醫生建議下用保健食品補充，但不建議長期自行服用。”劉少偉表示。
以紅曲為原料的保健食品不能代替藥物，也不宜與他汀類藥物同時使用，但南方周末記者發現，148款紅曲保健品在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特殊食品資訊查詢平台披露的“産品基本資訊”中，有11款未在注意事項中如此标注，如前文提及的健爾馬牌紅曲人參銀杏葉膠囊，在淘寶的銷售的頁面上，也隻标了本品不能代替藥物，未提醒不宜與他汀類藥物同時使用。
目前，以紅曲為原料的他汀類藥品主要包括血脂康、脂必泰等，南方周末記者以消費者身份咨詢淘寶健爾馬官方旗艦店，客服表示“該産品可以和血脂康一起服用、不會導緻洛伐他汀攝入過量、産品沒有副作用”。
對此，健爾馬上述從業人員未作回應。
天然≠無害
植物成分、天然他汀……産品包裝和宣傳頁的這些關鍵詞吸引着消費者，吳麗認為“藥品會有副作用，天然成分對人體傷害更少”。
然而，紅曲中看似天然無害的洛伐他汀，降血脂效果并非最優，也不是所有高血脂患者都适用。
衛紅濤強調，和瑞舒伐他汀、阿托伐他汀等強效他汀相比，洛伐他汀屬于弱效他汀。選擇哪類他汀藥物降血脂，和病人控制血脂需要達到的目标有關。
如果僅僅是血脂高，尤其是以膽固醇、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升高為主的高膽固醇血症，沒有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等其他疾病，可以通過洛伐他汀降血脂。如果已經是患有冠心病、腦梗死的患者，僅依靠洛伐他汀降血脂，一般很難達到治療目标，需要服用中效或強效藥物治療。
衛紅濤發現，許多保健食品廠家都在混淆“天然他汀”的概念，試圖傳達“天然=無害”，“但紅曲中洛伐他汀的毒副作用可能并不比其他類型他汀低”。
洛伐他汀以肝髒代謝為主，長期大量服用可能對肝腎功能造成損傷，還有可能引起周身酸痛等肌肉不良反應。衛紅濤說：“有些年輕人一邊吃保肝藥，一邊又吃傷肝的保健品，肝酶名額或許降低了，但肝髒的實質性損傷依然存在，長此以往更不利于健康。”
日本内閣府食品安全委員會曾釋出19條健康食品（廣義上的保健食品）注意事項，其中就包括：健康食品不受到與藥品同等水準的監管；“天然”“自然”等詞彙暗示着“安全”，但并不意味着科學意義上的安全；不能因為健康食品是一種“食物”而大量攝入。
那麼，更科學安全的降血脂方式是什麼？
《中國血脂管理指南（2023年）》顯示，以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血管疾病（ASCVD）為主的心血管疾病是大陸城鄉居民的首位死因，而健康的生活方式可以降低所有年齡段人群的ASCVD風險。
由于血脂異常明顯受飲食及生活方式的影響，無論任何年齡階段、無論是否進行藥物治療，都必須堅持控制飲食和健康的生活方式，包括控制體重、規律鍛煉和戒煙。
衛紅濤建議，對于三四十歲、沒有特别嚴重的動脈粥樣硬化的人群，适量運動、減少外源性的油脂類攝入是降血脂的最優解。在此基礎上，如仍無法控制血脂水準，建議聽從醫囑用藥。對于有基礎疾病的老年群體，建議就醫後，選擇規範的藥物治療。
（孫明成、吳麗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琪 南方周末實習生 譚梓莜
責編 汪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