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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山川絕險,即使逃難途中,也有動人的風景丨周末讀詩

作者:新京報

早晨的汽車站,明亮如一個承諾。大巴車排成一排,整裝待發,每天都有人去往别的地方。清明節放假第一天,好多學生,車裡的空氣也變得年輕。揀了個靠窗的座位,放好背包,下車去外面等。

就要離開成縣,忽然很想念青泥河,想念在那段山路上徒步,想念那些大石頭。昨天已成往事,雖然當時即知,每一步的相遇,都是别離。

撰文丨三書

山路上沒有寂靜

杜甫:山川絕險,即使逃難途中,也有動人的風景丨周末讀詩

清,髡殘《山水四景之冬》。

《木皮嶺》(節選)

杜甫

季冬攜童稚,辛苦赴蜀門。

南登木皮嶺,艱險不易論。

汗流被我體,祁寒為之喧。

遠岫争輔佐,千岩自崩奔。

始知五嶽外,别有他山尊。

喜歡坐縣際班車,車裡都是本地鄉民,衣着和神态皆具本地風味,就像他們的口音。班車風塵仆仆,行駛在鄉村公路,一路上樹木新綠,遍野驕陽,麥田青青,翻過土的地裡,有人在種玉米。

沿途村鎮,不時有人上下。在店村鎮路口,一位很瘦的老人,精神矍铄,戴着金絲眼鏡,上車問到某地多少錢,司機說五塊錢,他轉身下車,坐在路口繼續等。我稍稍驚訝于他的節省與淡定。

縣城畢竟是縣城,但徽縣與成縣的感覺很不同,至少公共汽車走過的地方,以及酒店所在的這條街,兩邊綠樹成蔭,街面也整潔,服裝店門口挂起白襯衣,感覺真是初夏了。

在一家布置得像書店的餐館裡吃飯,磚牆和架上的書都是假的,但氛圍有點真實。一個準備前往青泥古道騎行的大哥問我,如果南下入蜀,為什麼不先到徽縣再去成縣,我說杜甫當年就是先去的成縣,我是跟着他的路線走的,大哥似懂非懂地點頭,并囑我路上注意安全。

杜甫起先并沒有打算入蜀,他的每一步都是不得已。去秦州(今天水)是想在那裡安居,去同谷(今成縣)更是幻想适彼樂土,然而事與願違,所謀不成,隻好繼續走下去。

杜甫:山川絕險,即使逃難途中,也有動人的風景丨周末讀詩

去徽縣的鄉村公路上。

一天的時間可以很長。

不用早起,八點多出門,網約車帶我進山,目的地設定“木皮嶺”,導航顯示十幾公裡。車在盤山路上逶迤,上山很慢,初日照高林,花枝露水猶濕。

司機是個當地小夥子,昨天他帶我去青泥嶺,才到半途,我被窗外的美景吸引,遂下車步行,他擔心我迷路,專門給我畫了地圖。我也不看地圖,但憑直覺,跟随村路走去,走着走着,午後便到了青泥村,然後李白杜甫的雕像、燈柱上的題詩,以及青泥嶺,一切宛如自動呈現。

過了胡河,他開玩笑說,你不會又因為中途的風景而忘了目的地吧?沒錯,我說,我要下車。他堅持又送我過了一個山頭,這才放我下來。前面的沙土路望去極陡,他的車要開上去也很吃力。

司機掉頭走了,車後揚起一小片塵埃,落下後寂靜合攏。日色荒荒,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既像晌午,又像半下晝,空氣輕寒,一時也辨不出是什麼季節。手機顯示上午九點半,才九點半,這怎麼可能?這裡顯然另有一套時間系統。

山路上除了我,一個人也沒有,也沒有寂靜,寂靜隻是瞬間的假象。我走路的腳步聲這樣響,把整片山都遮蔽了,聽上去非常陌生,我的腳步不像我的。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脆弱的身體也不像是我的。停下腳步,便聽見血流汩汩往上湧,一陣過後,身體内部的各種聲音平息,外面的聲音随之而起:鳥鳴在半空飄蕩,一張風中之網,低處是蜜蜂的嗡鳴,平穩震動彙成甜蜜的海洋。

沙土路很陡的一段,望而生畏,實際走起來,倒也挺快,不多時就來到峰回路轉的高處。回首眺望,油菜花田、山谷、坡上人家、山巒,以及小路的蜿蜒,不禁心曠神怡,生死兩忘。

杜甫:山川絕險,即使逃難途中,也有動人的風景丨周末讀詩

木皮嶺。

木皮嶺還在前方。走在這段荒僻的路上,我看見了可以看見的一切。草叢中逡巡覓食的松鼠,它們黑亮驚慌的眼睛,在樹梢跳躍的紅嘴花喜鵲,拖着長長的藍灰尾羽,以及一個看不見的男人在松樹林裡唱歌。我停下腳步,屏息凝神,開始以為是幻覺,當我辨認出有人唱歌,那歌聲就更加鮮活,成為唯一的聲音,山林的寂靜也變成傾聽。

又往前走了一陣,前面是更多的山,郁郁累累,望也望不盡。峽谷對岸,山嶺高峻,岩崖蕭森,使人神往,一種絕對的大美,瞬間消融了小我。在這樣的山路上,我什麼也想不起,也想不起杜甫,我等于不存在,沒有過去現在未來。

杜甫攜家人離開同谷後,取路栗亭,過木皮嶺,從此踏上入蜀征程。臨行前,他照例寫了一首《發同谷縣》,整理心情,且作告别,詩中嗟歎自身:“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是年春,他自東都回華州,秋自華州客秦州,冬自秦州赴同谷,此時又自同谷赴成都。一歲之中,颠沛若是,最後他說:“去住與願違,仰慚林間翮。”原本欲住而不得不走,人在征途常有此凄惶,仰慚飛鳥,俯愧遊魚,生而為人,反不如魚鳥之得其所,甚至不如草木之無知,如《詩經·苕之華》所怅歎:“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走到栗亭西的時候,杜甫還想着同谷的鳳凰村。人同此心,我也是離開成縣汽車站,還想着鳳凰山。那種情感,不是因為留戀,而是因為感激,生事維艱,那裡曾與他相知。

下面幾句:“冬季攜童稚,辛苦赴蜀門。南登木皮嶺,艱險不易論。汗流被我體,祁寒為之暄。”有些散文,我當詩來讀;有些詩,我當散文來讀。讀杜甫的詩,最好先撕掉“詩聖”的标簽,把他還原為一個凡人,一個無能為力的人,且把他的詩當作日常人事。他的詩也真的平實,隻是誠懇、準确地說出了他想說的話,比如這幾句,并無高深的寓意,亦無遠大抱負,逃難憂患之中,彌于身親。拖家帶口,天寒路險,爬山使他遍體出汗,身上感覺暖和起來。他寫的就是這些真實感受。

渡嘉陵江

杜甫:山川絕險,即使逃難途中,也有動人的風景丨周末讀詩

明,袁尚統《維揚古渡圖》。

《白沙渡》

杜甫

畏途随長江,渡口下絕岸。

差池上舟楫,杳窕入雲漢。

天寒荒野外,日暮中流半。

我馬向北嘶,山猿飲相喚。

水清石礧礧,沙白灘漫漫。

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

高壁抵嶔崟,洪濤越淩亂。

臨風獨回首,攬辔複三歎。

嘉陵江發源于秦州嘉陵谷,一名西漢水,出徽縣縣城往南,車行不到二十分鐘,即見嘉陵江。江水碧清,對岸山崖樹木新綠,下車到江邊吹吹風,感覺風都是綠的。

杜甫:山川絕險,即使逃難途中,也有動人的風景丨周末讀詩

嘉陵江源頭。

跟着嘉陵江水,一路走去,前面是嘉陵鎮。餐館,理發店,雜貨店,鎮上人或打牌,或閑坐說話,一個婦人蹲在門前剝剛從山上挖來的幼筍,孩子在旁邊玩耍。僅半條街的小鎮,傍着一江水,四圍山嶺雄奇,鎮上人與之相習,亦不當其是風景,隻過着尋常的日子。

杜甫:山川絕險,即使逃難途中,也有動人的風景丨周末讀詩

火車上望見的嘉陵江。

徽縣火車站就在嘉陵江邊,小小的寂寞的車站,等車的人仿佛來自夢中。十幾年沒坐過特快火車,從前的特快如今看起來很慢,卻與月台上的寂寂陽光,與車站職工宿舍樓視窗晾曬的衣裳,與對面山坡上人家的瓦房,以及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雞啼,皆十分相宜。

杜甫:山川絕險,即使逃難途中,也有動人的風景丨周末讀詩

徽縣車站。

坐慣了高鐵,隻覺這綠皮火車很髒,空氣污濁,外面風景好看,車廂裡浪漫不起來,隻好身在車裡,心在外面跟着江水。嘉陵江一路相伴,與列車在群山萬壑間逶迤南下,時而在左,時而在右,時遠時近,但總不相離。愈往南,江面愈寬,水勢愈大。

杜甫一家,入蜀路上,道途險難,曾數次渡嘉陵江,有晝渡,有夜渡,驚心動魄,他都寫詩紀行。這首《白沙渡》即其一,山水佳勝,對于古代行旅之人,實為畏途,絕壁高聳,江水翻湧,大自然與其說峥嵘,不如說猙獰。對于北方人,不習水性,更加畏懼惶恐。

且看他與家人登舟的情景:“畏途随長江,渡口下絕岸。差池上舟楫,窈窕入雲漢。”在江邊徒步,遇到絕岸,不得不渡水。“差池”、“窈窕”,二詞甚好,家人上船的恐懼趔趄,以及在舟行水上的恍惚,被生動地予以摹狀。天寒日暮,舟在中流,但覺愁滿天地,馬嘶猿啼,無不凄苦。

但即使在此畏途,他也看見了水清沙白,江景可娛,愁辛為之一洗,病苦為之一散。及已渡回首,複見石壁峭立,洪濤淩亂,又不覺後怕,故而攬轡三歎。《杜詩鏡铨》引張上若評曰:一渡分作三層寫,法密心細。雖合事實,但此是後人語,杜甫當是時,并未刻意講求詩法,他隻是将自身的本真經驗,據實寫了出來而已。

杜甫的紀行詩,每在險途而見佳景,令我想起德國詩人布萊希特的《流亡風景》,在逃難途中,他說就連他也看見了黎明的悅色,看見了海豚暗灰的身體浮現海面,看見了加州黃昏時分的峽谷和水果市場,這一切,他最後寫道:“都叫這不幸消息的通報者感動”。

撰文/三書

編輯/張進 何安安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