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聯盟

且将新火試新茶 | 北美灰姑娘

作者:南方周末
且将新火試新茶 | 北美灰姑娘

溫哥華英吉利灣海灘。視覺中國|圖

今天恰是清明節後的第二天,與宋神宗熙甯九年(1076)暮春時節蘇轼作《望江南•超然台作》的日子不差上下。蘇轼在詞中所寫之景所抒之情,乃寒食節後的翌日。古時的寒食節是在清明節的前一日。這幾天出門散步,時晴時雨的溫哥華正當“春未老,風細柳斜斜” 。忽然感覺身在北美的我瞬間穿越千年,與超然台上的東坡先生可相視一笑,并在他的詞和現實的景況裡找到一種自洽。這段時間,溫哥華陽光燦爛的時候,氣溫依然很低,風裡飄拂着絲絲水汽,明亮的陽光透着玻璃的質感。門前一排碩壯的櫻花樹,前些天還粉着妩媚的臉,此時已是滿地落英。不過櫻花自己是不會為其短命的美麗而自怨自艾的,她把感傷留給人類,正如王國維《蝶戀花》所言:“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走在粉色花瓣鋪就的人行道上,就想到美麗的事物,稍一怠慢遲疑,便倏然而逝,好在花有輪回,明春照樣如期綻放,而我的年華則一去不複返啊。于是,散步回到家,給自己泡上一壺新茶,拿起案頭的宋詞,再次走進千年網紅蘇老先生婉約與曠達并舉的意境。

這是一首雙調的《望江南》。上阕寫景:“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詞中的超然台在密州北城(今山東諸城),為登覽遊憩之地。時年41歲的蘇轼被貶密州,一到此地,便着人将超然台修葺一新。該詞即描寫了作者在超然台上登高遠眺,看到半條護城河春水蕩漾,滿城姹紫嫣紅。而清明時節,雖百花争豔,亦時有微雨朦胧,天色陰沉,登高遠望,城中千家,而無自己的家園,這是異鄉人共有的惆怅心境,尤其在特别的時節。一個“暗”字,雙關環境與心境,帶出清明感傷氛圍,轉入下阕的抒情感懷。“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下阕起句即帶出特定時節的傷感情緒,畢竟作者當時遭貶流落他鄉,又恰逢掃墓之日,獨在異鄉為異客,難免悲情哀思,就在前一年,蘇轼為故去十年的亡妻寫了那首著名的《江城子》。

不知道有多少如我這樣遠離母國的移民,在三年新冠大流行期間不得回去見親人最後一面,從此天人永隔。值此清明讀蘇轼寒食後的愁緒,很容易共情。作者所思之人,早已“十年生死兩茫茫”;所思故國,已成回憶。這些表達對于遠離故土家園的移民,有極強的代入感。雖說現代交通早已迥異于古人的舟船鞍馬,通訊更是分分秒秒的可聽可視,而且如我這等移居溫哥華二十多年的老移民,也早已過了Homesick(思鄉病)的階段,但是,疫情期未得見父親最後一面的親情之殇,和揮之不去的文化鄉愁,卻不是一張機票、一通可視電話就可消解的。盡管移居地溫哥華,已成為生活的此在,但社會身份與自我認同之間總有龃龉,甚至支離破碎。而對于母國,那原本熟悉的地方已然别處,偶爾回去又成了故鄉的異鄉人,那感覺像是從本來熟悉的社會人群裡被剝離和被懸置,正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定居英國的坦尚尼亞作家阿蔔杜勒拉紮克•古爾納所說的“融不入,回不去”。

然而,蘇東坡的可愛與可貴在于,他不會一味地沉湎于哀歎,“休對故人思故國”,一個“休”字立刻将情緒從低沉哀婉中解脫出來,再進一步寫出行動 “且将新火試新茶”,最後落腳到“詩酒趁年華”,回到開篇的明媚,暗合“春未老”,其超然豁達之情,也展示出這首詞取名“超然台”之意,簡直可謂是贈予現代人的勵志詩篇。詞中“新火”所指古代風俗,寒食節不舉火,節後才開火升竈,故稱之“新火”;新茶,則是指谷雨或清明前采摘的嫩茶,即“雨前茶”“明前茶”,特别新鮮美味,色香味俱佳。當然,今天我們讀這首詞,新火、新茶、詩、酒,都已超越了節氣及其事物的具體指代,而有了更廣泛和豐富的寓意。這首清明詞和蘇轼詩詞一貫洋溢的豁達超然人生态度一樣,對現代人頗有治愈性,尤其令遠離故土在異質文化語境裡的華裔移民感到共情與鼓舞。

然而,蘇詞裡的“新火” “新茶”在今天的溫哥華現實裡越來越不易,更多的則是審美意義上的浪漫情懷和勵志精神了。為何如此說呢?

在加拿大的移民總人口中,華裔占比僅次于歐洲裔移民。雖然近年印度移民數量上升為第一,并且數量遠超華裔新移民,但是,居住在溫哥華的華裔仍獨占少數族裔鳌頭。據2022年加拿大統計局報告,溫哥華華裔占比是城市總人口的21%,位居第二的多倫多則是12%。溫哥華之是以吸引華裔移民,首先是這裡得天獨厚的宜人氣候、自然風光和繁華都市風貌,連年被聯合國評為“世界最宜居之地”之一。但同時,暴增的人口、外國投資者對本地房價飙升的不可磨滅的貢獻,和與此不相配的遲緩的經濟發展,也令溫哥華成為求職和生活困難之城。據2023年出台的人口國際住房可負擔性報告顯示,溫哥華在2022年全球最昂貴房地産市場排名已位居第三,僅次于香港和悉尼。

回想2001年我初到溫哥華時,在溫哥華市租住獨立屋地面整層,兩房一廳加廚衛,獨門進出,客廳寬敞朝南,一排寬銀幕似的大窗看出去是安靜優美的櫻花街景,每月租金600加元。而今類似住房每月租金2500多加元,而且還是地下室或半地下室,窗子高高窄窄的一條,令人想到囚牢。如果區域更好些的高層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一房一廳的月租金就要2600加元以上。無論買房者的月供還是租房者的月租,都令溫哥華當地居民喘不過氣來。同時物價的通脹,從食物到日用品都成倍翻番,如此昂貴的生活成本負擔之下,就業市場更是僧多粥少,疫情後工作市場的糟糕局面,突破了幫助失業者的專業機構人士的預期。溫哥華所在的不列颠哥倫比亞省有個幫助居民尋找工作的政府下屬機構,叫作BC省工作中心,我熟悉的一位客戶經理說,他一人手裡的求助工作的申請人就将近二百,而同機構一位負責向雇主推薦求職者的專家說,她手裡八十多個求職者,近一年裡僅兩人落實了工作,不少人發出去幾十甚至上百的求職申請,才得到兩三個面試機會。在溫哥華這個美麗的人類“宜居之地”,有多少人為烹一壺“新茶”而愁苦着,而勞碌着,而茫然着。

今年春節收到的諸多新年祝福裡,其中印象深刻的一條是,祝願文思泉湧創作豐收之類,結束句借用的正是蘇轼《望江南》裡的名句:詩酒趁年華。當時感覺又歡喜又尴尬,歡喜的是,在朋友眼裡的我尚未人老珠黃,還有年華可趁。尴尬的是,自己心知肚明人生已到了下半場,好似一個退了休或即将退休的人,人家還鼓勵你好好努力大有前途,心裡隻好苦笑。

“詩酒趁年華”這句太漂亮,像是展示在前台給人看得到的美,而“新火試新茶”就是一塊大幕遮住的背景,那裡忙亂不堪,煙熏火燎,是不給人看到的。我則偏愛回味一次又一次新火試新茶的經曆,并記錄成文白紙黑字地給人看。

對于人到中年移民他鄉者,且非城與城之間的轉換,而是跨國界跨文化跨語言的遷徙,好似将一棵已成年的樹連根拔起,移植到另一氣候、水土全然陌生的别處,一切得重新開始,不得不把自己硬生生倒回十年二十年,四十歲當二十歲,五十歲當三十歲,這可不是什麼老黃瓜刷綠漆——裝嫩。試想,移居到一個全然陌生之地,就像面對一張白紙,須有孩童的無知無畏,不管畫得如何,總得下筆開始。我說的當然不包括那些一下飛機就跟着地産經紀上山買豪宅的主兒,或是賺足了銀子退了休來養老的閑居者,一邊拿着國内終身俸,一邊領取加拿大的養老福利,自然無需為生存點燃新火,隻消在華人圈裡歌舞升平刷刷存在感。

然而,大多技術移民和工薪階層,即便移居了一二十年,還是要不斷地點燃“新火”。在省工作中心登記求職的失業者一半或更多都是居住在本地五年以上的居民。據加拿大就業統計調查,現在越來越少人能在某一固定職業上終其一生,更遑論跨海越洋的新移民,何況他們原本的學曆又不被移居國承認,尤其社科類的知識分子移民,其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基本歸零。就我本人來說,移民之于我,是一次徹底的人生颠覆。在移居溫哥華的二十多年裡,我當過中文學校老師,婚紗影樓形象顧問,兒童服裝、床上用品、進階皮草店銷售員,餐廳老闆娘,地産經紀助理和翻譯,同時還兼任報刊專欄作者、文化活動策劃組織、文學公号主持、殘障人士服務機構義工等,并一次次坐在課堂裡當學生,以考取一份份證書,去适應各種工作職位。如此五花八門的角色是我移民前怎麼也想象不到的,是以我更在意的是“詩酒趁年華”之前的那句“且将新火試新茶”。

倒回到二十多年前,對于新移民,“新火試新茶”乃肉眼可見的現實,但凡有勇氣邁出自己的腳步。而今天若想點燃新火,去哪裡抱薪便是嚴峻的問題。如果說我在十七年前創辦泰餐廳是自己制造現實的柴薪,舉生活之火的話,那麼文學便是保持精神之火不滅的燃料。想起曾與我同城有着忘年之誼的大詩人洛夫先生,在“無酒,又無火爐”的雪天焚詩取暖的詩句,感謝缪斯,在無薪舉火的暗淡日子裡,至少我也有詩稿可以拿去焚了,即便隻是刹那之光,亦如一根火柴撕開暗夜一道口子。再想到蘇東坡——古代文人裡最樂天最有趣的靈魂,他一生宦海沉浮,奔走四方,于遭貶流放困厄之時,作豪放曠達之詞,一派潇灑自如快意人生。

飲罷一壺新茶,走出東坡“超然台”,推窗遠眺海藍,近處新綠,不由心生盎然,一個人啊,無論何時何地,年歲幾何,隻要内心燃着一團火,便有詩酒如歌,便是年華在握。

宇秀

責編 邢人俨